混乱

[英]蒂姆·哈福德著

第三章 办公环境

“我的办公区我做主!”

伟大的史蒂夫·乔布斯:我竟然也有犯错的时候!

年,法国实业家亨利·弗拉格(HenryFrugès)委托一名建筑设计师为其位于波尔多城附近的列日和佩萨小镇的包装工厂设计员工宿舍。被委任者是当时业界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全名叫查尔斯–爱德华·吉纳瑞特–格里斯(Charles-édouardJeanneret-Gris)。今天,他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柯布西耶(LeCorbusier)。小镇上色调明亮的工人之家运用纯正的现代主义风格,混凝土打造的建筑主体有意不加修饰,打造出一种质朴、近乎赤裸的美感——它称得上那种既经典又典型的现代主义建筑。

柯布西耶崇尚简约、活力无限的现代风格,对法式乡村建筑特有的混搭与繁复嗤之以鼻。对柯布西耶来说,现代主义建筑那刚劲的直线、优雅的弧线还有光滑的平面都令他着迷。这些元素和人类建造城市时那种事前并无整体规划、本质上的杂乱无章完全不同。“点线面的结合打造出一个个几何空间,那是数学统治下的领域,简洁、实用。”柯布西耶曾这样写道:“几何学本身不就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吗?”

人类是以理性著称的动物,但多数人未必能欣赏理性并同意柯布西耶的观点。比如包装工厂里的那群法国工人。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作,工人们每晚都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恐怕无暇欣赏这栋建筑那富有现代性的美感。正如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AlaindeBotton)在《幸福的建筑》(TheArchitectureofHappiness)一书中指出的那样:“一天的轮班之后,工人们早已疲惫不堪、昏昏欲睡,这时候还要继续提醒他们现代工业的活力,叫他们怎么吃得消。”

难怪,搬进新家的员工们对柯布西耶简单实用的设计不屑一顾。他们大费周折装上老式的窗户和百叶窗,把平面屋顶改成斜尖状,为简洁的纯色墙面贴上华丽的欧式墙纸,花园也被栅栏分成一块一块的。

正如一贯的法式设计那样,他们还在花园摆放了小矮人雕像当作守护神。

如果你对苹果公司前首席执行官史蒂夫·乔布斯(SteveJobs)的作风略知一二,可能已经猜到,他不会喜欢那些小矮人装饰。和柯布西耶一样,乔布斯也是一位极简主义者,不同的是,柯布西耶的作品曲高和寡,乔布斯主导设计的苹果产品却受到世人追捧。乔布斯似乎有一种天赋。

乔布斯最负盛名的作品是如今风靡全球的苹果电脑、手机和平板电脑。30年来,他不断激励苹果公司的设计师将高科技产品打造得犹如艺术品一般富有美感。其实,乔布斯还亲自参与了一栋建筑的设计,那就是位于美国加州旧金山的皮克斯动画工作室总部。大名鼎鼎的《玩具总动员》《头脑特工队》都出自该工作室之手。当年,乔布斯是皮克斯的大股东。

乔布斯和柯布西耶一样,一生致力于追求美、缔造美,还有一件他乐此不疲的事情就是施展超强的控制欲。一句话,美不美,要他说了算。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Isaacson)所著的《史蒂夫·乔布斯传》中,有一个略伤感却意味深长的细节:乔布斯刚做完肝脏移植手术,尚处于半昏迷状态,突然,他扯掉氧气面罩,要求医护团队立刻为他取来5种不同款式的面罩,他要重新选一个。理由相当简单粗暴:这个面罩太丑了,不符合他的审美。

在设计皮克斯总部大楼的那些日子里,乔布斯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热情。说到全情投入,他可一点儿不比柯布西耶这样的专业建筑设计师逊色。随着动画电影《玩具总动员2》票房大卖,皮克斯资金日益雄厚,这意味着建造总部大楼不必考虑如何省钱了。于是,这幢日后出于纪念他而被命名为“乔布斯大楼”的建筑,居然没有考虑混凝土浇筑墙,而是采用了造价高出很多的钢铁、玻璃、木材及砖块。为了造出心目中理想的大厦,乔布斯痴迷于对每一个细节的把控,以致人们几乎忘记还有另一位设计师的存在——彼得·博林(PeterBohlin),他也是后来苹果商店的首席设计师。如今我们看到的皮克斯总部大楼那美轮美奂的钢结构,采用的钢材是乔布斯亲自从美国各地的样品中精心挑选的,最后锁定在一家位于阿肯色州的特种钢厂的产品。为了将设计艺术发挥到极致,乔布斯坚持不用焊接,而用螺栓拴住钢结构。

乔布斯具有优秀设计师共同的品质:追求外观,重视功能。

“乔布斯坚信,办公环境是企业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皮克斯主席埃德·卡特穆尔(EdCatmull)说道,“他希望建筑本身能够促进团队成员之间的合作。”

乔布斯认为,智慧的火花常常是偶然交流碰撞出来的。怎样才能让员工们经常偶遇并因此打成一片呢?他想出了一个方案:整个办公区只设一个超大的洗手间,位置就在主大厅旁边。人总是要上厕所的,员工们必须穿过大厅去洗手间,这样一来,便增加了碰面的机会。

柯布西耶和史蒂芬·乔布斯这两位文化巨匠,在过去一百多年里极大地引领了这个世界的审美。作为设计师,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但他们的“极简”设计理念,如今在商业世界已不新鲜。管理学中的“5S”系统就跟这一理念很类似。5S分别代表整理、整顿、清扫、清洁和素养,其目的是通过有序和统一来提高工作效率。这个系统最初用于精密制造业,因为该行业的生产过程容不得丝毫混乱,否则极易让人分心,导致出错或工期延误。渐渐地,5S被推广到其他行业,比如汽车装配线、手术室和半导体工厂等。这些方向听上去还算对路,可是后来,一些办公室也纷纷效仿,提倡运用5S系统,管理学大师们还美其名曰:精简办公。

年的一期《华尔街日报》曾报道过这样一则故事:信奉5S管理系统的日本电子业巨头京瓷公司,“通过定期巡视的方式监督员工,确保办公区整齐有序,员工在文件柜上放置小玩意儿都属于违规”。报道记载了记者跟随一位5S巡视员检查京瓷位于圣地亚哥的办公大楼的情形。这位名叫丹·布朗(DanBrown)的巡视员手持一张检查清单和一部数码相机,要求一名同事取下墙上的挂钩,因为挂钩破坏了墙面的整洁。报道中,布朗是一名声音柔和的中层管理人员,但若谁认为自己可以蒙混过关,那就错了。有人在布朗巡视前将垃圾丢入盒子,再将这些盒子藏进一个柜子里。不幸的是,柜子被打开了,盒子里的东西也被巡视员一一拍照存证。

这种监督方式看上去十分严苛,一位管理顾问却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如果管理者能解释清楚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想绝大多数员工会理解的。”

好吧,那么管理者的理由是什么呢?《华尔街日报》推测:“京瓷公司应该是希望用井井有条的办公环境打动每一位来访者或潜在客户。所以在京瓷,毛衣不能挂在椅背上,私人物品不能放在办公桌上,储物柜只能摆放公司的奖牌或证书。”很明显,东西放得规矩,才好装点门面。那么,客户真的会被京瓷公司这种自我陶醉式的“装潢”打动吗?如果京瓷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打动来访者,为什么又要检查柜子的里面呢?

柯布西耶推崇现代主义,乔布斯崇尚极简风格,京瓷坚决贯彻5S理念,结果,他们却不约而同走进了华而不实的误区,没有意识到什么才是让空间变得宜居又舒适的真正原因。同样,在现代商业领域,整齐划一的办公环境和高雅的建筑外观并不一定能鼓舞员工士气,让工作变得富有成效。事实上,建筑外观可能跟这些东西毫无关系。

年,英国埃克塞特大学的两位心理学家亚历克斯·哈斯拉姆(AlexHaslam)和克雷格·奈特(CraigKnight)做了一个实验,研究办公环境是否会影响员工的工作表现和心情。他们在实验室和商业办公区分别设计了一些办公场所,让实验对象在里面工作一小时,做一些行政类的工作,比如审核文件。

研究人员一共设计了四种不同风格的办公室。第一种便是管理学大师们所谓的精简型,里面只有一张光溜溜的办公桌,一把转椅,一支铅笔和一些纸。这种设计不仅符合柯布西耶不装饰的设计理念,“精简”这个名字也透露了它与京瓷之类的日本公司所大力推崇的5S管理理念的关联。一切都被“整理”过、“整顿”过、“打扫”过……很快,研究人员发现,这种彻底规整的办公环境会给人压迫感。“所有的东西摆得像陈列品那样整齐,”一位实验对象说,“我没办法放松。”难不成,这才是那些推崇极简的管理者想要的?

第二种设计在第一种的基础上增加了零星的装饰元素。墙上挂着几幅植物特写的照片。实验设计者之一克雷格·奈特博士说,这些照片让他想起了乔治娅·奥吉弗(GeorgiaO’keeffe)的画——构图极简但色彩张力十足。办公室里还放了几株盆栽。现代主义者和5S管理系统的支持者可能会对实验结果大吃一惊: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效率更高了——确切地说,他们工作时的心情变得更愉悦了。

最后两种风格的办公室运用了同样的装饰元素,视觉上大同小异。很明显,后三种办公室的设计和第一种之间的差异只是一些零星装饰。换句话说,令人感到舒适、富有活力的办公室,与那种令人感到厌弃、觉得倒了八辈子霉才在里面上班的办公室之间,并不存在显著的区别。然而,在里面工作的人的效率和心情,却是如此不同,这是怎么回事呢?

研究人员发现,原来,办公室设计本身并没有影响员工的心情,关键在于由谁来布置。最好的办公环境被称为“自主型办公室”,有一些风格类似的版画和盆栽,但受试者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布置。如果觉得不顺眼,可以搬走任何物件,布置成第一种办公室也完全可以,怎么高兴怎么来。一句话,无论走极简风、华丽风还是别的什么风格,关键是在里面工作的人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那么,什么样的办公室让员工最反感呢?“非自主型办公室”。研究人员首先告诉受试者,他们可以尽情按自己的喜好摆放装饰画和植物。然而,当受试者按照自己的心意精心布置一番之后,研究人员立即回到办公室,开始进行“整理”,直到整个办公室恢复最初的布置。这听上去可比安排巡视员收缴私人物品之类的温和多了,可事实上,当研究人员向受试者解释了前因后果之后,一位受试者当即表示:“我真想揍你!”

“自主型办公室”是最成功的。实验证明,在里面工作的人比在精简办公室里的多完成30%的工作量,有零星装饰的办公室的相应数字则是15%。换句话说,自主型办公室里一个人能顶精简办公室的1.3个人,这可不是小的提升。尽管有零星装饰的办公室也还不错,但非自主型办公室是导致生产力低下的失败案例,这是很明确的了。

实验结束后,哈斯拉姆和奈特采访了受试者,让他们评价这些办公室。受试者表示他们很喜欢“自主型办公室”,讨厌精简办公室和有零星装饰的办公室。这些受试者抱怨,后两者让他们深感无聊乏味,甚至引发燥热等身体不适。而且他们讨厌的感觉是相同的,那就是一旦他们不喜欢办公环境,他们就会讨厌这家公司、讨厌手头的工作。

由此可见,办公环境是很重要的。与京瓷公司和柯布西耶的观点相反,装饰画和植物等设计能够使员工效率更高、心情更愉悦。但是,跟环境设计同样重要的是,员工是否有自主布置办公区的权利。聪明的公司最好不要剥夺员工的这种权利。员工选择什么样的风格,简朴也好、华美也好,都无关紧要,只要他们自己看着舒心就行。最糟糕的是给予员工自主选择的承诺,再亲手剥夺它。

来看看在京瓷公司发生了什么。员工斯科维骄傲地向巡视员布朗展示他一尘不染的书桌。6月的时候,这个书桌还乱得一塌糊涂。没想到,布朗要求看一眼他的抽屉。斯科维开始转移话题,说办公桌挡住了一些文件柜。然而狡辩无效。斯科维勉强同意打开他的抽屉,结果得到了一个警告,其中一个抽屉被描述为“脏得不堪入目”。

这真是赤裸裸的羞辱。这种羞辱就好像父母唠叨孩子整理脏乱的房间,或是机场安检员对疑似劫机犯进行搜身检查。荒谬的是,无论布朗还是斯科维都是对工作非常认真负责的雇员,他们之间的矛盾仅仅是为了满足公司的要求。

哈斯拉姆和奈特的实验证明了给予员工自主权的重要性,这一结论也得到了其他实验数据的支持。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曾派海洋生物学家在极小的海底实验室进行为期数周的工作。那是一个极其艰苦的工作环境,但生物学家们却喜欢得很,前提是他们得拥有自己煮东西吃的权利——科学家们宁肯吃最基本、最简单却是自己准备的食物,也不愿意吃别人为他们准备好的东西,不管那玩意儿有多可口。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心理学家罗伯特·萨默(RobertSommer)花了很多年研究“硬式”和“软式”空间,前者指无法改变的空间,后者指可以改变的空间。“硬式”空间包括无法开窗、无法调节灯光或空调、焊在地上无法移动的椅子。最典型的“硬式”空间就是监狱。现在“硬式”空间的特征已经蔓延到了学校、办公室和公共场所。萨默多次发现,即使一点很小的自主权,比如给墙面刷刷漆,都能让人们把身处其中的空间涂上一抹个人色彩,从而更高效、更快乐。西雅图弗吉尼亚梅森医疗中心的管理层显然不知道这一点。这个医疗中心的医生和护士习惯将听诊器挂在办公室的挂钩上,但管理层觉得这样看起来太凌乱,便规定将听诊器放在贴有相应标签的抽屉里。可是医护人员还是依着习惯,把听诊器挂在钩子上。“我们只好把挂钩拆了。”一位主管说。

人们对“整洁有序”的狂热蔓延全球。年年底,英国税务海关总署要求工作人员收走办公桌上摆放的家庭照片和纪念品。在澳大利亚矿业巨头必和必拓,员工们被要求遵照一份制定详尽的手册,保持办公区的整洁。在那份长达11页的手册中,对于“整洁的桌面”是这样定义的:桌面上有且仅有显示器、键盘、鼠标、鼠标垫、座机、耳机,一个A5大小的相框和人体工学设备(脚凳或者凝胶腕垫);如果想展示奖牌或奖状,必须移除A5相框;不允许摆放盆栽。“相关管理人员和部门经理将进行监督”,所以别想有空子可钻。

跟京瓷一样,必和必拓也为这些规定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的政策非常合理,因为它“创造和维护了一个干净、有组织和专业的工作场所”。

一个人完全可以将自己桌上的铅笔削好并整齐排列,但是如果要求别人也照做,就显得不可理喻了。不知道京瓷和必和必拓的管理层是怎么想的,对他们而言,好像只要公司表面上整洁有序就行了,私底下即使员工们怨声载道也无所谓。

去你的规定!

为什么不能搭一个螺旋式滑梯让人们从办公室一路滑到大厅?为什么不能把会议室改装成一辆车的模样?为什么办公设计就不能搞得像装帧艺术一样富丽堂皇?商业世界理应容得下“不走寻常路”。虽然对于日本京瓷、澳大利亚必和必拓、英国税务海关总署来说,极简的桌面和光秃秃的格子间才合乎标准,但还是有一些公司敢于反其道而行之,用奇特的材料和明艳的色彩打造办公区。如果要在这些新潮公司当中找一个代表,Chiat/Day广告公司(以下简称Chiat/Day)当之无愧。这家公司的新潮程度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名鼎鼎的苹果电脑广告开山之作《》就出自该公司之手。

杰伊·恰特(JayChiat)是Chiat/Day的创始人之一,因为创意大胆,他曾被媒体冠上“广告业的未来”这一美誉。年,恰特决定增加办公区的公开区域,于是让人拆掉了格子间,移除了隔离墙,甚至搬走了办公桌。这一设计大胆而前卫。当时,公司员工已经配备了最顶尖的移动技术,这个设计使他们更加自由,可以在公司的任何区域移动办公,无论是谈业务还是做方案,都不再拘泥于自己的格子间。更重要的是,这一设计使工作也变成了一件有趣又时髦的事情。

Chiat/Day在洛杉矶的新办公楼请来了设计师弗兰克·盖里(FrankGehry)和克拉斯·奥尔登伯格(ClaesOldenbury)掌舵。这栋建筑一共四层,外观像一个双筒望远镜。办公区放了不少露天游乐园常见的那种双座吊椅,恰特希望员工们可以坐在这里一起畅谈各种奇思妙想。

纽约办公楼的设计由加埃塔诺·佩瑟(GaetanoPesce)负责。最吸引人眼球的要数那幅画着巨大红色嘴唇的壁画,还有发光的彩色地板,上面刻着许多象形文字。佩瑟的幽默感有男孩式的调皮:男厕所前面的地板上画着一个正在小便的男人;椅子没有椅脚,而是安上了弹簧,可以想象,一旦有女士坐下,椅子剧烈摇晃并向后弹去,男士们便可趁机欣赏那裙底风光。此外,会议桌采用硅胶材料做成,开会的时候,重要文件常常不小心被黏在上面,令人捧腹大笑。纽约公司的人至今都不知道这些恶作剧般的设计究竟有多少是佩瑟故意为之。建筑师弗兰克·达菲(FrankDuffy)一方面欣赏佩瑟的设计新颖大胆,另一方面也承认:“这个地方每时每刻将玩笑强加于每一个人,这也可能是它最大的缺点。”

杰伊·恰特一直将自己视作被命运选中、注定要打破办公室常规的变革者。事实上,他的不少决定也确实展现了其天才般的远见,例如,聘用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盖里。几年之后,盖里设计出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建筑之一——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建筑中那鲜艳明亮的色调,不同的分区,相互交织的沙发和桌子,以及利用移动技术减轻工人的负荷,后来都被广泛效仿。再如,很早以前,恰特的愿望就是让办公室变成大学校园,“你可以去上课,或者打听点儿东西,总之你随时随地都能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工作”。如今,微软和谷歌不正是这么做的吗?他们都把公司总部比作孵化思想的校园。

然而,这一颠覆传统的设计最终却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员工们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的场面并没有出现,结局正如记者沃伦·伯杰(WarrenBerger)在一篇文章中描述的那样:“你来我往的地盘之争、幼稚的花招和借口、无休止的抱怨、管理层恃强凌弱、员工叛逆、内部混乱、生产力直线下降。最糟糕的是,连一个坐的地方也找不到。”

为什么会这样?一部分原因是恰特对于个人化空间的不耐烦态度,这和京瓷的5S管理有类似之处。在恰特自己的家里,随处可见的是作为装饰的各种现代艺术品,而非家庭照片或纪念品。他终归不怎么在家,大部分时间都在飞机上工作。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员工希望在办公桌上放些小玩意儿。“用储物柜装你们那些猫啊狗的照片,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他轻蔑地对有这类要求的员工说。

还有更过分的。“整洁控”恰特要求办公绝对数字化,不能使用纸张。只要看见墙上贴着广告脚本或样本海报,恰特就会立即要求员工撕下来:“数字化、数字化、数字化,究竟哪一个字有人看不懂?”要知道,那是年,手机性能尚不稳定,笔记本电脑还很笨重,而且两者的价格都极其昂贵,哪有那么多员工愿意自己掏钱买来贵重物品,就为实现公司的“数字化”?员工们更愿意借用公司的设备,于是每天早上签字领取,晚上下班时还给公司。然而,公司并没有采购那么多的电脑和电话供每一位员工租借——这后来被证实是失败的成本节约。于是,每天早上,设备管理处等待签字领设备的员工都排成一条长龙,他们个个面目苍白,心情焦躁。为了借到设备,住在办公室附近的人通常6点左右就会在公司出现,早早地申领一台宝贵的电脑和一部电话,接着把它们藏在公司某处,然后再回家睡几个小时。管理层会要求助手早起,帮他们代领电脑和电话。公司“内战”全面爆发,每个部门都声称他们的工作更重要,应该具有使用电脑和电话的优先权。这就怪了,公司连必要的数字设备都无法保障,却要求办公绝对数字化!

员工压根儿就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人工作区。很多时候,恰特还要在这敞开式的办公区域巡视,他会记住员工们前一天坐的位置,如果第二天有人被发现坐在同一个地方,恰特就会训斥他。此外,员工们还得想方设法保存纸质合同、脚本和设计图。本来用于放狗狗照片的储物柜也派不上用场,因为太小了,连一个标准大小的活页夹都放不下。一些员工偷偷将文件藏在角落,还有一些员工把文件放在自己的车里,如果要归档或检索重要文件,他们还得跑去停车场。一名员工还曾开着一辆满载文件的小红货车在开阔的办公室里穿行。这个笑话被报道后不久,著名的迪尔伯特系列漫画中的角色韦利也推了一个装满文件的购物车,在办公室涂鸦、拉帮结派,刷存在感。

恰特设计的办公区确实很有趣,类似这样的前卫风格打破了办公室或格子间的传统设计,体现了一种独特的审美。但是研究办公室多元化和去权化的学者克雷格·奈特指出,如果这种乐趣是强加给员工的,那么所谓创新也就是换汤不换药,骨子里还是一回事,认为管理层和设计师至高无上,员工必须无条件遵从管理层和设计师的旨意。恰特的执着让人想起了奈特的实验:看到研究人员强行剥夺自己布置办公区的自主权,受试者气得想揍他们一顿。

恰特推崇的那种花里胡哨的后现代建筑风格和柯布西耶极简的现代主义理念相去甚远,不过,他们拥有一个惊人的相似之处:两人都不畏现实追求梦想,哪怕自己的坚持会惹恼其他人。作为老板,恰特坚信自己没必要理会员工的想法,他自己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他从不听别人的意见,他要是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恰特的高级助理鲍勃·库珀曼(BobKuperman)这样评价道。

Chiat/Day的故事还算有一个不错的结局。虽然办公区的改头换面引发了混乱,但在照片上它还是很惊艳的,设计类杂志也为之疯狂,恰特甚至组织公众付费参观。成功引起注意之后,恰特将自己的股份卖给了奥姆尼康集团(后来与TBWA合并,成立了TBWA/Chiat/Day,也就是现在的李岱艾广告公司),大赚了一笔。不久之后,个人工作区、纸质化办公和狗狗照片又都回来了。

盖里设计的Chiat/Day总部是为了象征创造力而建立的,但是真正具有创意的建筑作品往往一眼望去就与众不同。如果你问麻省理工学院的老校友,他们心目中的创意空间长什么样,有一栋房子一定会从学校里的众多建筑当中脱颖而出。这栋几年前被拆毁的建筑物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人们称它20号楼,它的外表和那种浑身闪着明星设计师光环的建筑作品有着天壤之别。

20号楼的设计实际只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那是年的春天,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的建筑师唐·惠斯顿(DonWhiston)接到母校打来的电话,请他为一栋占地20万平方英尺(约平方米)的建筑制定一个初步的设计方案和施工规范,当天就得提交。惠斯顿很快就完成了任务。没过多久,这栋奇形怪状的大楼就竣工了。它的主要建材是胶合板、空心砖和石棉。

半个世纪后,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教授回忆说:“你看过那种记录摩天大楼建造过程的延时摄影吗?一眨眼工夫,镜头前面又展现出一个新进度。看20号楼一点点拔地而起的感觉,就像看那种延时摄影一样——几乎是真的一样,只不过,那不是摄影,而是眼前发生的真事。”

这不难理解,毕竟当时有一场世界大战正在进行,急需20号楼容纳辐射实验室,以便开展一个秘密军事项目。正是这个项目,把落后的雷达变成了战场上的重要武器。这是一项涉及领域相当广泛的研究工作,说它比“曼哈顿计划”还重要都不为过。

不出所料,由于仓促的设计和施工,20号楼并不是一个舒服的工作场所,夏天太热了,冬天又太冷。刚完工时,大楼里全是灰,脏得不行。从外面看,这是一座长而简陋的三层建筑,混杂了一个军营和一个花园棚屋似的怪东西。从里面看,它的布局令人困惑,像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标识没什么用,连防火墙都没有——这样的建筑之所以能通过审批,只不过是因为原计划战争结束后6个月之内就把它拆掉的。

短短两年时间,20号楼里安置了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和研究人员,其中包括美国五分之一的物理学家。辐射实验室吸收了高达20亿美元的军事资助,其中只有美元用来修了这栋楼。然而从这座大楼的实验室里,走出了9位诺贝尔奖获奖者。他们和同事们一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研发的雷达帮助飞机搜寻到U型潜水艇,为V–1导弹空袭伦敦提供早期预警,协助飞机盲降,引导空袭。这个雷达系统足以令以往的技术黯然失色。当时有一种说法是,原子弹可以结束战争,雷达则可以赢得战争。

鉴于辐射实验室的战时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20号楼在应用科学史上的辉煌应该只是昙花一现。你也许还会想,还好丑陋的外表没有影响科学家们出科研成果。麻省理工学院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战争一结束,就准备按原计划将其拆除——又难看又不安全的建筑留着有什么用?屋顶上的无线电塔首当其冲,之后是辐射实验室的办公室。20号楼被更精致、更整齐的建筑取代是迟早的事。

然而,拆除计划意外流产了。年,美国《退伍军人权利法案》出台,国家资助退伍军人去上大学,大量新生涌入麻省理工学院,导致教学场所供不应求。20号楼这才幸免于难,继续投入使用。就这样,花了一个下午就敲定的20号楼在拆除边缘被拉了回来,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终章。

20号楼的最后一章,堪称生命的绝唱。有人可能会说,其实无论把辐射实验室建在哪个地方,都会取得累累硕果。难道实验室的成功真和20号楼没有一点儿关系吗?事实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项又一项科研成果陆续从20号楼里诞生:世界上第一个商业原子钟、最早的粒子加速器、哈罗德·埃杰顿(HaroldEdgerton)拍摄的子弹穿过苹果的定格摄影照片。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在这里成立了铁路模型技术俱乐部,黑客文化就此诞生。计算机鬼才们天天聚在楼里,漫无目的地异想、创新,畅游在技术的海洋之中。20世纪50年代,就是靠着这种即兴发挥,这群人用电话交换机系统的组件成功搭建了一个铁路模型。20号楼还诞生了第一个街机风格的太空战视频模拟游戏《星际飞行》(Spacewar)。科学家杰瑞·莱特文(JerryLettvin)也是在这栋楼里完成了认知科学领域的重量级论文《青蛙的眼睛透露了大脑的秘密》。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Chomsky)和莫里斯·哈利(MorrisHalle)在20号楼革新了语言学。

也是在20号楼,利奥·白瑞纳克(LeoBeranek)建造了世界上最早的消声室之一,一个可以吞噬声波的房间。美国先锋派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Cage)有幸体验了白瑞纳克的杰作,发现在消声室他也能听到自己的血液流过身体的声音。[1]凯奇意识到无处不在的环境噪声,于是谱出了著名的、极富争议性的曲目《4’33”》。该曲目的吊诡之处在于,整个音乐杳无声息,所有的演奏者包括指挥者凯奇,都将以不同姿态度过那静默的4分33秒。演奏完成时,全场掌声雷动。

白瑞纳克还和其他两人一起成立了一家公司,该公司从开发能够处理声音的计算机,转向建立第一批互联网络,还发明了今天我们熟知的电子邮件。20号楼里走出的声学先驱可不止白瑞纳克一个。年轻的电气工程师阿玛尔·博士(AmarBose)有一天买了一套音响设备,但对音质不甚满意。他沿着走廊来到了声学实验室,想看看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改进一下。在那里,博士革新了扬声器,并创建了博士(BOSE)音响公司。作为个人计算机时代之前计算机技术的中坚力量,美国数字设备公司(DEC)也是从20号楼走出来的举足轻重的科技公司。

难以想象,20号楼——这一混乱的代名词,居然孕育出一个又一个科学成就。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楼里的库房长期被一位无家可归的植物学家占据,他整天像幽灵一样在走廊间神出鬼没。麻省理工学院想把他赶走,却输了官司。这事儿听上去就像一个现代都市传奇。但杰瑞·莱特文和莫里斯·哈利双双打包票说可以做证,此人并非虚构。“他(植物学家)拒绝了一份芝加哥菲尔德博物馆的工作,只想留在这里,继续做‘幽灵’。”莱特文告诉《波士顿环球报》。

20号楼外形丑陋,也并不舒适,但在那里工作的人是真心喜欢它。20世纪70年代,当时的麻省理工学院院长杰尔姆·威斯纳(JeromeWiesner)形容它是“最好的建筑”。莱特文也说20号楼“拥有独特的灵魂,能够激发人的创造力、产生新想法,某种程度上它确实是一团乱麻,但是上帝啊,它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子宫,孕育了那么多的科学成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人们赞扬20号楼时,常常会惊叹于它不知不觉就把人们凑到一起的独特属性——这正是乔布斯在设计皮克斯总部的时候想方设法要寻找的东西。20号楼毫无规律可言。比如,它有一个令人费解的门牌号系统。美国海军研究办公室(前身是辐射实验室)的门牌号是20E–。这个房间究竟在哪里呢?现在,请在脑中想象一把梳子:20号楼由A、B、C、D、E这5个翼楼组成,其中一翼(梳子的把)垂直于另外平行的4翼(梳子的梳齿),将5个翼楼连接起来。那么,很明显,E翼应该是垂直的4栋楼中最靠边的那栋楼,很显然代表那栋楼的第2层的第26个房间。没错,按“正常”逻辑来说是这样,然而,用这套逻辑去找20E–,恐怕只会落得迷路的下场。事实上,由于采用了一种古怪的排序,E翼夹在平行的A翼和D翼之间。号房间也不在2楼,而是3楼,因为20号楼是美国境内唯一采用英式楼层系统的建筑。在英国,底楼算平层,也可以说是0层,因此事实上位于建筑物的第3层。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设计,使得人们不断地迷路,常常是绕了好久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原本并不打算去的地方。还好20号大楼只有3层,电梯没多大用处,于是人们的偶遇不再局限于狭窄的电梯间,不用在那里面简单而苍白地寒暄。更多时候,人们在楼梯间和走廊相遇,进行更加深入的交流。

这种情况下的偶遇和交谈是怪异而美妙的。要知道,20世纪50年代初期,20号楼是聚集了各种战时部门的大熔炉,有研究核技术的,有研究飞行控制的,有研究导弹的,还有研究塑料、胶粘剂、声学和电子的,甚至还有一个建筑部门开的灯光设计店。之后的10年,又陆陆续续增加了麻省理工学院数据处理小组、冰体研究实验室、摄影实验室、人类学家的材料实验室、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和由学生黑客组成的铁路模型技术俱乐部。20号楼里还有人售卖核科学家和电子研究实验室用的搅拌器械。太阳能汽车研究人员将长长的走廊变成了车道和停车场。楼里甚至还有一个维修钢琴的车间,墙上贴了一个“无电脑区”的警告标识。后备军官训练队办公室的旁边,正好就是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Chomsky)的办公室。[2]

20号楼不可思议的混乱格局,使充满创意的研究人员得以彼此互动,从而产生了无限的创新生产力。谁会料到当电气工程师遇到铁路模型技术俱乐部的学生,会碰撞出黑客文化和视频游戏呢?谁又会料到电子学家、音乐家和声学家的互动,会诞生出博士音响和电子邮件呢?

没有人会料到这些结果,甚至没有人愿意去费心琢磨。本来,20号楼的诞生就是图省事的权宜之计,无人管理,也没人上心。在20号楼,科研人员不用承受压力,项目不用考虑赚钱,学生可以沉迷于自己的爱好,校规等于废纸,人人都可以放心、用心地做追随自己内心的事——麻省理工学院还找得到第二个这样的“乐土”吗?没有20号楼的混乱,不同领域的研究人员之间就不会展开合作,很多科技创新也可能化为泡影。

造就20号楼辉煌的另一个秘诀,便是它的灵活性,空间很容易被重组。大楼的水管、电线、电话线等统统暴露在外,被支架固定在走廊顶部的天花板上。丑是丑了些,改装起来却很方便。研究人员只管自己做实验所需的就可以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20号楼的“老住户”、工程学教授保罗·彭菲尔德(PaulPenfield)回忆说:“如果你想牵一根电线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用不着打电话给修理厂,浪费美元请一个电工或者木匠。一把电钻或者螺丝刀就够了。把螺丝抵在墙上,然后把线缠上去,马上就好,最多一个下午,而不是花上6个月等人来处理你的预约。”

如今,现代办公区的设计师多多少少都会认同20号楼的设计。现代化办公大楼的设计风格都比较模式化,隔断墙基本都可以按需求进行拆卸和重组。但就灵活性而言,没有一栋办公大楼可以比肩20号楼。当杰罗尔德·扎卡赖亚斯(JerroldZacharias)和他的团队研发原子钟时,仅仅拆掉了实验室的几块地板,体型庞大的原子钟就放好了。

提醒一句,20号楼的真正优势,其实并不在于可以通过其建筑设计对空间进行重新配置,而是身处其中的人拥有充分的自主权——哪怕会越改越乱。反正建楼的成本低,它又那么丑,借用《动态的建筑》(HowBuildingsLearn)作者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Brand)的话来说,就是“把房顶掀了都没人心疼”。这和京瓷或Chiat/Day员工的待遇大不相同,20号楼的使用者对他们所处的空间掌握了绝对话语权,“20号楼真正属于我们,它由我们设计,为我们所用。”材料学家和考古学家希瑟·莱查曼(HeatherLechtman)教授告诉布兰德。年,新上任的麻省理工学院院长杰尔姆·威斯纳悄悄地在20号楼设了一个办公室,因为“在那里我可以往门上钉东西,谁也不会揪着这个对我说三道四”。

无论是大学还是企业的研究中心,都可以而且应该打造一个类似于20号楼的跨学科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不同科研小组可以携手,一起攻破共同面临的技术难题。然而,20号楼的无组织无纪律性不断上涨,已经超过了多元文化最狂热粉丝的接受程度。是啊,接收黑客或者无家可归的植物学家,那得是多么勇敢的一家公司啊!

年,20号楼最终还是迎来了谢幕的那一天。麻省理工学院举行了只能称为“守夜”的纪念活动,由保罗·彭菲尔德主持,让不忍看见20号楼离去的人“互相勉励、淡化悲痛”。

如今,20号楼的原址上耸立着一栋新建筑,20号楼终究还是被取代了,取代它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施塔特中心。该中心的设计正是由设计了Chiat/Day总部大楼的建筑师弗兰克·盖里掌舵,于年正式开放,它的设计体现了设计师对创新的追求。施塔特中心的倾斜塔造型和异常角度的墙壁使它看上去十分怪异,像被锤子砸过。建筑评论家被它那荒诞不经的外观折服,罗伯特·坎贝尔(RobertCampbell)在《波士顿环球报》上说:“施塔特中心就是自由、无畏和创意的象征,它们也正是科学研究——这栋大楼的内部功能所在——所代表的那些精神。”

施塔特中心的立意虽好,现实却不那么美好。20号楼是一位建筑设计师一个下午的辛劳成果,只有区区80多万美元的投入,它也算得上简陋又随性了。但其原址上的替代品,施塔特中心,则是盖里通过计算机软件煞费苦心地设计出来的,耗资万美元——它看上去离经叛道,但更像是一个追求秩序井然的大脑对于什么是无序的一种想象。很快,施塔特中心就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奇形怪状的窗户上堆满积雪,这些雪滑落之后造成不小的破坏。麻省理工学院的管理员为此很伤神,曾一度想把盖里和建筑承包商告上法庭。

但施塔特中心真正的问题并不在积雪。中心开放前,《连线》杂志联系上了麻省理工学院著名学者、计算机专家杰拉尔德·萨斯曼(GeraldSussman),问他对于这一标志性新建筑的看法,萨斯曼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又不是我让学校修的。”难听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不可否认,施塔特中心在创意方面确实很前卫,它效仿Chiat/Day,安装了游乐场的设备,在办公室挂上了夸张的装饰品。过去10年中,曝光率最高的公司总部大楼要数谷歌的“谷歌校园”(Googleplex),它坐落于加州山景城,楼内设有乒乓球桌和溜冰场。媒体似乎对这种别具一格的办公环境有着非同寻常的热情。

这种现象很容易让人陷入一个误区,那就是,办公环境在某种程度上带领这些公司走向了成功。其实,谷歌在打造满是玩具和游乐场的“谷歌校园”之前,就已经很成功了。同理,Chiat/Day在邀请盖里设计其总部之前,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最受人追捧的广告公司。

仔细看看谷歌总部的发展史,就会发现其与麻省理工学院20号楼的相似度很高。在谷歌成立的头两年,谢尔盖·布林(SergeyBrin)和拉里·佩奇(LarryPage)还在斯坦福大学读书,他们一边上学一边做一些基础性的研究,谷歌根本没有总部这一说。年9月,谷歌终于有了第一个办公区——车库,早期的硅谷传奇大多是从这间车库里起步的。他们还在门洛帕克市圣玛利亚街的一栋房子里租了几间房,其中一间挤着谢尔盖、拉里以及其他两位工程师。车库里堆满了服务器。书桌是最原始、简单的那种设计:一扇门平放在锯木架上,这就成了,还很容易拆分和组装。一天,房东苏珊·沃西基(SusanWojcicki)想着自己买的冰箱这会儿应该到家了,回家后她却发现,冰箱早已被这几个谷歌人征用。他们将冰箱挪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塞满了饮料和小吃。创业阶段的谷歌人可谓是典型的拾荒者,见到东西就往自己的地盘搬。好在沃西基并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后来她还加入了谷歌,最终成为YouTube的掌门人。

年春,谷歌又迁址了,搬到了一个原本是卖自行车的地方。锯木架上的门板再次充当了办公桌,随后工程师们又搬来了一张乒乓球台。拉里和谢尔盖总是将红色和蓝色的充气健身球扔得到处都是,倒不是因为他们想保持身材,而是他们喜欢这样“健身”。不久,谷歌再次转移阵地,搬到了山景城的办公园区NullPlex,这里便是谷歌总部“谷歌校园”的前身。新的办公区仍然简陋无比,当时谷歌的设备经理乔治·萨拉(GeorgeSalah)将它比喻成一个杂物堆,《连线》杂志资深记者史蒂文·利维(StevenLevy)则将其形容为“混血风”。搬迁之后亟待解决的技术问题之一便是如何让搜索引擎搜寻到最新消息。谷歌找了一个“作战室”用来商量对策,风格依旧简陋。六位工程师随便找了一间会议室做办公室,按照自己的需要安装好电脑后,便一头扎进工作。一天,一位工程师觉得会议室的墙看着碍眼。第二天,来上班的设备经理乔治惊讶地发现这面墙已被这位工程师和他的同事拆掉了。乔治没有半句怨言。不久,工程师反悔了,觉得还是有墙好,要求把墙装回去。乔治依然没有任何怨言,他创造性地表示:“这位工程师让谷歌的办公区更‘谷歌’了。”

麻省理工学院20号楼的老用户绝对理解工程师的反复无常。年,喜欢穿西装打领带的埃里克·施密特(EricSchmidt)开始管理谷歌,他反复跟萨拉强调:“不要让员工改变任何东西,要确保它看起来仍然像一个宿舍。”

利维可不赞同,他曾写道:“无论如何,谷歌都不该剥夺员工的自主权。”

Chiat/Day与京瓷办公室只是表面略有不同,但本质上的审美态度是一致的:上班的地方看起来应该是老板想要的那种样子。而“谷歌校园”和麻省理工学院的20号楼却完全不兴这一套,那里的人对外观没有概念。20号楼的使用者拥有绝对改造权,就算按照荣誉学者们的严苛标准来审视,这一权利也绝对正当。并不是说一位学者地位越高,就越应该在昂贵、华丽还得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工作。难怪麻省理工学院校长杰尔姆·威斯纳在他的校长办公室感到浑身不自在,反而躲进20号楼里凌乱的“避风港”。大多数学者都更愿意待在20号楼这样的地方,因为这样他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怕别人来干涉。

当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装点自己的办公环境时,他的积极性就会很高。如果上司非要把自己的审美强加于员工,便会挫伤员工的工作热情。然而,很多老板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对他们来说,放手让员工改造办公环境比登天还难。为什么创造力总是在老板转身之后才出现?

罗伯特·普罗普斯特(RobertPropst)非凡的一生可以给我们一些提示。普罗普斯特是一位雕刻家、画家、美术老师,还是一个发明家,他的发明包括垂直林木采伐机和可读式牲畜标签等。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化学工程师,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还管理过南太平洋滩头阵地的后勤。年,他受雇于办公家具制造商赫尔曼·米勒公司,该公司经理赫尔曼·米勒(HermanMiller)认为普罗普斯特是个真正的天才。

普罗普斯特绝对是特立独行的典型:他的家住在密歇根州安阿伯市,距赫尔曼·米勒公司位于齐兰的总部英里。他居然成功说服公司,在安阿伯市单独成立一个研究部门,供他上班。普罗普斯特投身于办公区域的创造发明,年,他创建了办公家具领域的“第二代活动办公室”,这是一个可以按不同角度切割分区的模块化系统,上班族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来组装办公区域,就像小孩搭建乐高积木一样。在普罗普斯特的想象中,办公区应该是自由平等的乌托邦:告别红木祭坛一样的老板桌、告别周围打字机噼里啪啦的声音;拥抱自由平等,让员工们也像上司一样随心所欲。

最初,普罗普斯特设计的格子间是呈大于度角的扇形展开,方便员工在隔断上贴文件。后来,美国公司的管理层将角度调整到90度,四个格子间两两相对组成数个微型办公区。在管理者眼里,第二代活动办公室的隔断本质上属于办公设备而不能算墙壁。办公室少了,公司上缴的税也就少了。格子间就这样诞生了。

普罗普斯特一直致力于提高办公环境的民主氛围。他深知,好的办公设计会为使用者提供一项掌控环境的权利。但让他深感无奈的是,很多管理层根本不关心员工的意愿,他们更关心如何降低公司的运营成本。普罗普斯特暮年时一直谴责自己的发明被公司滥用,本该创意无限的格子间变成了“平庸呆板的空间”“藏污纳垢之处”“放鸡蛋的盒子”以及“简陋的老鼠窝”。

在“格子间之父”普罗普斯特离开人世的年,格子间的销量正在全世界高涨。公司民主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管理者们往往不在乎,他们眼里只有钱,考虑的永远是如何少交税、少交房租,员工快乐与否根本不重要。

众所周知,格子间大受欢迎是因为其价格低廉。但普罗普斯特明白,背后还藏着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管理者们通常都希望自己的公司井井有条,他们觉得办公场所就该这样。年,普罗普斯特写道:“秩序对人类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人们追求井然有序,但它和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周遭环境的感悟方式背道而驰——而那是更原始的、对人类来说更得心应手的方式。”

到目前为止,社会上推崇井然有序的观念仍占上风。人们喜欢这种形式上的整洁有序,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混乱和意外增添了生活中的烦恼,所以就算它们在生活中不可避免,甚至还有可能带来益处,我们也选择视而不见。

《今日心理学》的资深记者和编辑乔治·哈里斯(GeorgeHarris)早在年就注意到人类对形式有序的盲目崇拜:

办公室是一个高度私人化的空间,员工灵魂的寄居所……这个事实听上去简单,但大多数建筑师、设计师、公司规则的制定者显然并不明白。这些人对整齐划一的追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们看到人性中混乱无序的一面就如同见了鬼一般,也不想想办公区已经整洁得像公墓一样恐怖。

哈里斯详细描述了一些公司制定的极为苛刻的规定。比如,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制片人必须完成公司规定的两个步骤才可以在办公室观看电影幻灯片,一是调暗灯光,二是搬一把椅子”。你以为哈里斯是在开玩笑吗?来看看另一家公司,出版社麦格劳–希尔。想象中,这应该属于创意行业吧,然而该社专门成立了一个纠错委员会,如果有员工想调整原有的办公环境,必须向委员会提交申请。办公室原来是什么样,则被详细记录在厚厚一叠备忘录里。

以下是半个世纪前该出版社商务礼仪手册中的着装要求,大家可以看看:

禁止过度装饰你的办公桌或办公区域。当你的办公桌、书架、墙面上摆满或挂满纪念品、照片、奖杯、幽默格言或其他装饰品的时候,你并不是在美化办公室,而是让它显得乱七八糟。恰当的办公室环境应该代表整洁和效率,而非舒适和惬意。

多年以来,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混乱无序的办公室一定不好,整洁有序的办公室一定高效,却不曾考证这样的想法是否正确。许多事例也恰好证明这是一种谬误。

50年过去了,京瓷与必和必拓的官僚主义者仍在盲目推崇这种观点。

整洁的环境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这种观点有什么事实根据吗?乔治·哈里斯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但研究越深入,结果就越难以捉摸。哈里斯将一些人突然转移到井井有条的办公室里工作,可是,“这些员工并未因此就恍然大悟地突然爱上这个地方。”他写道。其实,人们热爱自己居住或者上班的空间,往往并非因为设计,而是自己对它的掌控。

这种掌控通常都会陷入混乱。心理学家克雷格·奈特也承认,员工们为自己设计的办公空间几乎毫无美感可言,“员工毕竟不是设计师,没有也不会有专业人士的品位”。

管理理论学家A.K.科曼(A.K.Korman)曾参观过一个乱糟糟的工厂,至今记忆犹新。

当我走进工厂,发现车间里的机器像万花筒一样,有橙色、蓝色、粉色、黄色、红色,甚至还有多色混搭。我的视觉受到强烈冲击。东道主看到我脸上吃惊的表情,不停笑话我,然后解释说,公司管理层告诉工人们,可以把机器刷成自己喜欢的颜色,只要工人们肯自己动手,公司就免费为他们提供油漆。结果,工人们把工厂变成了我眼前这个极不寻常的样子,但对于那些每天都来厂里干活的工人来说,这只是一个令人还算愉快的工作环境罢了。

凌乱不堪的办公桌的确碍眼,但这乱哄哄的后面是可贵的民主。管理层要领悟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忍住伸手的冲动,还下属一方净土。

只要史蒂夫·乔布斯有什么新创意,是很难听进别人的意见的。当乔布斯计划整个皮克斯总部只修建一个超大洗手间以便增加员工之间的互动时,他在做一个相当重要的决定。偶遇很重要,乔布斯这样想确实是对的。但是,比起强迫大家一天穿过休息大厅好几次上洗手间来增加偶遇机会,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呢?

“乔布斯当时有很强的预感,他是对的。”皮克斯总经理帕姆·克尔温(PamKerwin)说道。

在一次视频会议上,乔布斯远程向皮克斯的工作人员解释了这个计划,但是几乎没有员工表示能接受。克尔温回忆称:“一位怀孕的女员工说公司不应该强迫她步行10分钟去洗手间。之后争论就更激烈了。”

皮克斯的创意总监约翰·拉塞特(JohnLasseter)当时也是站在孕妇这边的。乔布斯为此感到非常沮丧。当时,员工们完全不能理解乔布斯的想法,他们不清楚这个想法的真实意图。

意外的是,一向都很坚持己见的乔布斯做出了让步。最终,皮克斯大楼一共修建了四个而非一个超大洗手间。

新总部带给员工们的偶遇机会并不少。大楼中庭连接了正门、咖啡馆、游戏区、邮筒、电影院、三个戏院,还有会议室和放映厅,不同部门的员工仍经常在这里打照面。拉塞特说乔布斯的理念无可指责:“我经常碰到好几个月都没见到的同事。建筑促进协作、激发创造力——我还没见过别的房子能像它那样。”

皮克斯的老板埃德·卡特穆尔也非常赞同:“一天下来,员工们在不经意间相遇,大家可以更频繁地沟通。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栋建筑带给你的活力。”

除了偶遇,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员工的自主权。纵然史蒂夫·乔布斯是大老板、传奇人物、极品控制狂,但在苹果公司资历较浅的员工还是敢跟他较量,为自己在意的事物争取相应的权利/权力。这一点,恐怕比皮克斯总部镶金瓦银,更加重要。

皮克斯的主会议室里静静地立着一张华丽的会议桌,一天,卡特穆尔盯着它开始反思。这张桌子其实是乔布斯最欣赏的一位设计师挑选的,长、薄且优雅,但它猛地让卡特穆尔想起,在一个喜剧小品中,一对富有的夫妇坐在一张餐桌吃饭的情形。丈夫在餐桌一端,夫人在另一端,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餐桌中心摆了一个巨大的树枝状烛台,夫妻二人毫无对话可能。卡特穆尔意识到,尽管会议桌很漂亮,但从皮克斯宣扬自由、开放、平等的精神内核出发,这样的设计是失败的。

以往开会,30名员工分别坐在长桌两侧。为了听清楚每个人的看法,高层领导不得不选择中间位置,包括卡特穆尔、拉塞特、电影导演和制片人。职级低一点的员工坐在离中间位置更远一点的地方,因此很难在会上畅所欲言。这种等级分明的座位顺序越来越正式,桌上出现了座位卡。

卡特穆尔承认十多年来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反倒觉得会议开得都挺顺利的。但后来有一次,他们换了一个会议室。当天的会议桌不算高档,但那一次的沟通却更有成效,卡特穆尔这才幡然醒悟。没过几天,主会议室里那张高档长桌就被搬走了,因为创造力远比高档的会议桌更重要。[3]

“员工自主权”这个概念在皮克斯继续发扬光大。最著名的例子是一个隐蔽的房间,只能通过一条很窄的通道到达,最初只是为了放置空调阀门。皮克斯的一位动画师偶然发现了进入这个小屋的秘密通道。后来,他给这个小屋装上了圣诞灯、熔岩灯、动物图案的装饰、鸡尾酒桌、吧台,还配上了印有“爱的休息室”标志的餐巾纸。当史蒂夫·乔布斯发现这个“爱的休息室”后,瞬间就爱上了它。

“皮克斯允许——不,应该说是鼓励公司的动画师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自己的办公区,”卡特穆尔解释说,“他们在自己设计的粉色玩具屋办公,天花板上挂着树枝状吊灯,地上放着用竹子搭建的棚屋,墙壁上画了一个色彩精美的城堡和一个15英尺(约4.57米)高的泡沫炮塔,看上去像石头雕成的。”这听起来着实有点儿像个“烂摊子”。

[1]也有资料称约翰·凯奇当时参观的可能不是20号楼的消声室,而是哈佛大学的消声室。

[2]越南战争期间,20号楼里住着不少反战人士,当时流传着一张纸条,上面强调“语言学系”旁边就是“后备军官训练队”,暗示反战人士看清楚了再扔垃圾。

第四章 即兴创作

“没时间考虑了,现在开始由你全权负责。”

伟大的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即兴创作成就了我

月8月28日,美国民权运动史上最伟大的一天,来自全国各地的25万美国公民为了“工作和自由”向首都华盛顿进军,其中四分之一是白人,四分之三为黑人。他们希望通过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向国会施压,投票通过肯尼迪总统的《民权法案》,让黑人在经济领域享有同白人一样的权利。这便是由美国著名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MartinLutherKing)领导的华盛顿大游行。

其实,华盛顿大游行早在年年底就开始酝酿,经过数月的努力,终于实现。8月的华盛顿正值盛夏,热浪好像在帮着国会和群众作对,只有极个别人实在坚持不下去,离开了游行队伍躲到了阴凉处,但是仍然有25万民众没有放弃。从林肯纪念堂到正前方的反思池再到华盛顿纪念碑,这一条轴线上站满了示威人群,游行队伍一直延伸到美国国会大厦。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游行,国会大厦以往给人的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国黑人歌唱家、世界著名福音歌手马哈丽亚·杰克逊(MahaliaJackson)曾经唱道:“我曾被欺辱,我曾被嘲笑。”她用歌声道出了美国黑人公民受到的不公平对待。游行当天,美国三家广播公司都进行了实况转播。马丁·路德·金站在林肯纪念馆的台阶上,就在这里,他将发表一篇即将对美国乃至对整个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著名演讲。站在马丁眼前的是25万美国公民,他们来自美国各地,马丁从未面对过数量如此庞大的观众。他清楚,这是属于他的时刻,他必须做到完美。

就在前一天晚上,马丁和几个信任的助手一直在打磨演讲稿,仔细权衡每一个单词。他知道,自己身后是亚伯拉罕·林肯的纪念雕像,伟大的总统林肯将庄严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聆听着他。再往前多年,林肯公布了《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废除了美国的奴隶制,为了向这位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致敬,马丁在演讲开篇写道:“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今天我们就站在他象征性的身影下——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这项重要法令的颁布,对于千百万灼烤于非正义残焰中的黑奴,犹如带来希望之光的巨大灯塔,恰似结束漫漫长夜禁锢的欢畅黎明。”

在此之前,马丁已经累积了很多公共演讲的经验。马丁的记忆力惊人,5岁的时候就可以背诵《圣经》里面的段落。马丁告诉父母,他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演讲家。他确实做到了。

马丁的父亲是一位牧师,他常常听父亲布道,很早就开始接触演讲。14岁的时候,马丁乘大巴离开亚特兰大,前往佐治亚州的另一个城市参加一场演讲比赛。比赛结束回程的车上,白人司机要求他口中的“黑鬼”马丁,还有陪同马丁的老师萨拉·布拉德利(SarahBradley)把座位让给刚上车的白人乘客。马丁生气地拒绝了,但生怕出事的萨拉还是说服了马丁。那天晚上,马丁辗转反侧,熊熊怒火在他心中燃烧,他从未感受过如此不公。

还好,马丁赢得了演讲比赛,这给他带来了些许安慰。他的演讲题目是“黑人和宪法”,年少的马丁把演讲稿全背下来了。在此之前,马丁已经总结了一套自己专属的演讲秘诀:查阅资料要详尽、撰写草稿要仔细、修改工作要耐心、背诵稿子要努力、演讲感情要充沛。

这些口诀马丁一直铭记在心。三年后,马丁在父亲的教堂里出色地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布道。据马丁的父亲回忆,“马丁的会众越来越多,最后不得不换到更大的教堂”。大学期间,马丁又赢得了一次演讲比赛,那时他梦想成为一名律师,多次在镜子前模仿律师庄严宣读誓词。毕业后,马丁申请去亚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县的浸礼宗教堂做牧师,面试的时候,他用一篇旧稿模拟了一次布道,凭借出色的表现,马丁被录用了。成为牧师后,马丁总是花大把时间撰写布道词,尽管他还有好多别的事情要处理。此外,马丁还在攻读神学博士。他每天早上5点30分起床,煮咖啡,把胡子修剪成整齐的八字形,工作3小时,然后和刚刚醒来、怀着身孕的妻子科雷塔吃早餐。

马丁的布道定于每周的星期天,通常每周二他便开始着手准备,一边查资料一边孜孜不倦地修改。他常常旁征博引——哲学家柏拉图、精神分析之父弗洛伊德、神学家阿奎纳以及民族解放运动领袖甘地等人的观点被他信手拈来。快到星期天的时候,马丁把所有内容抄在一张印有整齐黄色线条的纸上,背个滚瓜烂熟。演讲当天,马丁会把稿子带到教堂,但上讲坛之前,他会把稿子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全凭记忆讲上半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教堂的会众很喜欢马丁,因为他身上总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教堂的同事也认为马丁“相当了不起”。为了更精彩、更动人,马丁花在一份布道上的时间多达15个小时。

如果把英语语言艺术比作银河系,那么毫无疑问,马丁便是这银河系中一颗璀璨夺目的行星。马丁不但才华出众、受过良好教育,做事还十分仔细。他容不下任何差池,所有细节都必须在控制之中。他演讲时的每一个音节都经过深思熟虑。

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些反面教材。三度当选得克萨斯州州长、现任美国能源部长的里克·佩里(RickPerry)曾经是年美国总统大选呼声最高的共和党候选人,支持率一度居首,但由于在一系列预选辩论中频频失误,支持率迅速下滑。一次辩论会上,成竹在胸的佩里闹了大笑话。佩里想告诉选民他当选后准备废除的三个政府部门,结果却卡了壳,怎么也想不起第三个部门的名字,让观众大跌眼镜。等他终于想起,已经是整整15分钟以后。换了谁,估计都会尴尬得想钻地缝。一位看了辩论的记者在推特上嘲讽:里克·佩里可能中风了吧。

无独有偶,年英国首相候选人、工党领袖埃德·米利班德(EdMiliband)也在一次拉票演讲之后遭遇滑铁卢。这位候选人对自己相当有信心,所以并未背诵团队为其准备的演讲稿,现场也没有按照惯例安装提词机。结果证明米利班德的自信过于盲目,他演讲的时候竟然忘了提及“财政赤字”这一热点话题,将自己置于对手的“枪口”之下。

“我之所以没背稿子,是因为我认为稿子只是演讲的基础。”第二天,米利班德接受电视采访时说,“演讲是我与选民沟通的工具,所以有时候我会临场删减一些内容,有时候又会增添一些内容,我知道这样做存在风险。”的确,风险还不小。米利班德遗漏什么不好,偏偏漏了选民们普遍关心的财政赤字问题。米利班德的竞选对手趁机大做文章,将他形容成根本不关心热点问题的无能政客。作为政治家,米利班德竟然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有口也难辩。几个月后,米利班德在竞选中惨败,苦心经营的政治生涯毁于一旦。

20世纪80年代,英国最大的珠宝零售商拉特纳斯的首席执行官杰拉尔德·拉特纳(GeraldRatner)也因为口无遮拦跌至人生谷底。年,拉特纳当着位企业家的面,将自家门店售卖的一款玻璃瓶形容为“垃圾产品”,还说某对售价99便士[1]的耳环和MS零售店卖的对虾三明治价格一样,但“对虾三明治更实用”。第二天,拉特纳“满嘴的火车”跑上了各大报刊头条,珠宝连锁店的销售额直线下跌,闯下大祸的拉特纳被迫辞职,公司像躲瘟疫一样躲避他的名字。据估算,拉特纳的自嘲造成了50亿~75亿英镑的巨额损失,他本人到头来也一无所有。

既然有马丁·路德·金这样的榜样在前,谁还会蠢到去重蹈杰拉尔德·拉特纳的覆辙?很明显,在演讲前像马丁那样好好准备演讲稿、倒背如流才是万全之策。

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如果万全之策并非上策呢?万一精心准备不如放手一搏来一次即兴演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更好呢?马丁、拉特纳、米利班德和佩里的故事所揭示的表象不一定是人人必须奉行的真理。对比精心准备,即兴发挥也许不一定处于下风。

年3月2日,一个爵士乐团来到位于曼哈顿30号大街的录音棚录制专辑,这个录音棚是由教堂改建的。[2]乐团的灵魂人物是素有“黑暗王子”之称的迈尔斯·戴维斯(MilesDavis),20世纪六七十年代爵士乐坛的标杆人物。他的音乐甫一问世,就成为乐手追捧的对象,形成一股风潮。录音时,迈尔斯的乐谱只有潦草几行,尚未成章。一天,迈尔斯带来一位新成员,钢琴师比尔·埃文斯(BillEvans),尴尬的是,迈尔斯没有提前把这事儿告知乐团另一位钢琴师温顿·凯利(WyntonKelly)。

即兴创作是爵士乐的灵魂,但通常情况下,一首歌至少会录好几遍,然后再把各个版本中最好的部分剪辑在一起。大部分的乐手都是这么做的。但是,比尔·埃文斯告诉爵士乐作曲家阿什利·卡恩(AshleyKahn),迈尔斯的方法不一样,他从不剪辑:“每一首歌都是一次性录制完成的……那些音乐真是清新脱俗。我想这是因为第一次的感觉是最特别的,如果感觉对了的话,第一次往往是最好的一次。如果错过,你会很难受的。”

在录制《那又怎样》(SoWhat)的时候,好几次都被迈尔斯立刻否定,因为“可以听到乐手翻动乐谱的沙沙声”。但是,当制作人担心吉米·科布(JimmyCobb)敲打小鼓的余音,伴随着低音吉他和钢琴声被收进话筒里,迈尔斯又表示无所谓,“那样很好,鼓声是音乐的一部分”。

再次录制的时候,比尔·埃文斯的钢琴和保罗·钱伯斯(PaulChambers)的低音吉他拉开的开场,透出一丝悬疑紧张的气氛。吉他做主旋律,钢琴的速度则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像一根伸缩的皮筋,松散又柔韧有余。接着,迈尔斯的小号、约翰·克特兰(JohnColtrane)的萨克斯和“炮弹”坎农鲍尔·阿德利(CannonballAdderley)的独奏加进来,用一种更传统的方式你应我和,顺水推舟地支撑起了演奏的大梁。

90秒后迎来了一个关键时刻。吉米·科布快速切换鼓槌,给铙钹来了一下重击,但这一下敲得有些太重了。科布原以为迈尔斯会喊停,然而小号手反而随着由洪亮逐渐减弱的铙钹声,开启了一个新的独奏。小号与铙钹碰撞出了令人振奋的火花,但重重槌下的一瞬间,大家一定都在想:完了,出错了。然而结果是,迈尔斯的那段小号独奏,成为爵士乐史上最著名的独奏之一。

两次录音之后,迈尔斯制作出了《泛蓝调调》(KindofBlue),这张专辑获得《企鹅爵士唱片指南》最高评价五星,也是各乐评人一致推荐的伟大作品。自年发行至今,美国当地销量超70万张,全球销量高达万张。弗兰克·辛纳屈(FrankSinatra)和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Jackson)的唱片制作人、备受爱戴的黑人音乐艺术家昆西·琼斯(QuincyJones)说:“我每天都听《泛蓝调调》,它给我的生命注入了活力。每一次欣赏它,我都有不同的体会。”美国电声爵士乐大师奇克·科里亚(ChickCorea)说:“创作新的音乐作品是一回事,创造新的音乐形态是另一回事,《泛蓝调调》都做到了。”

《泛蓝调调》之所以成为不朽的经典,正是因为它首次发展了调试爵士乐这一概念,也就是乐手根据他拿到的一个或一系列音阶(或调式)来即兴创作,而不是根据排好顺序的和弦或和声。[3]从那以后,和弦与个人技巧不再是最重要的,乐手间的默契、音乐营造的气氛、乐手彼此激发出的火花才是重点。

让《泛蓝调调》的粉丝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根本不是迈尔斯的本意。迈尔斯在他的自传中写道:“我录制这张专辑的时候,其实想尝试用非洲的传统乐器拇指钢琴演奏,但拇指钢琴的音量比其他乐器小很多,所以总是录不好。每次我跟大家说这件事的时候,别人都觉得我在开玩笑。”迈尔斯继续写道:“每个人都说《泛蓝调调》是杰作,我也很喜欢这张专辑。但我在录制《泛蓝调调》的大部分歌曲时,都试图加入拇指钢琴的伴奏,特别是在录制《那又怎样》和《纯布鲁斯》时,可我没能成功。”

失败了没关系,来日方长,迈尔斯完全可以继续他的尝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无心之失却成就了意外的杰作。

和钢琴家基思·贾勒特、吉他手阿德里安·比劳一样,迈尔斯和他的乐队都是音乐界的奇才。这些传奇音乐人的创作好像离普通人很远,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他们身上受到启发。不妨思考一下:为什么迈尔斯喜欢即兴创作而不是精雕细琢?即兴创作意味着音乐家失去了对音乐的掌控,很可能换来一声“可我没能成功”的无奈叹息。

正如不完美的贝森朵夫钢琴给基思的音乐会带来了挑战,电影配乐也给迈尔斯带来了挑战,这一挑战迫使迈尔斯离开自己的舒适区,寻找新的爵士乐风格。《通往绞刑架的电梯》是一部黑色电影,讲述了巴黎一对奸夫淫妇谋杀女子的丈夫后,在逃亡中被诬陷成杀害一对老夫妻的凶手的故事。此前,迈尔斯一直在创作波普爵士乐,它起源于20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节奏明快、跌宕起伏,技术难度很高。而《通往绞刑架的电梯》基调荒凉,节奏缓慢,还有大段人物内心独白,与波普爵士乐格格不入。因此,迈尔斯不得不放弃自己熟悉的爵士乐风格,在三个小时内即兴创作出和电影风格一致的爵士配乐。走出舒适区的迈尔斯偶然来到一个全新的音乐领域,他开拓这一领域,成就了《蓝色调调》,由此登上创作巅峰。

其实,即兴创作一首爵士乐要比一般作曲速度更快、成本更低。《泛蓝调调》的录制只花了不到9个小时[4],却在商业和艺术上取得了巨大成就。要知道,披头士乐队录制《佩伯军士孤寂的心俱乐部乐队》时一共花了个小时。可见,速度快、成本低并不等于质量差。

即兴创作的另一个优势是灵活。前面说过,“即兴创作意味着音乐家失去了对音乐的掌控”,其实这话并不准确。因为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掌控,它只存在于人类的幻想之中。演讲者脱稿演讲确实存在风险,看看佩里和米利班德这对难兄难弟就知道了。但是,没有草稿的限制,演讲才能更加灵活,演讲者才能更好地和观众交流,才能在时间不够的情况下提前结束。即兴发挥的演讲人可能无法全面把控一场演讲,带着稿子的人也很容易因为意外情况的发生陷入慌乱而不知所措。

速度快、成本低、灵活性强这三大优势加在一起,难道还不足以表明即兴创作虽然充满混乱和挑战,但比精心准备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吗!在即兴创作的过程中,我们的大脑会迸发一种神奇的火花,这个原理最近终于有了科学解释。

“它(火花)具有一种魔力,却不是一种魔术,”查尔斯·利姆(CharlesLimb)说,“它是人类大脑的产物。”

利姆是旧金山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外科医生兼神经科学家,他还很喜欢玩爵士萨克斯。对利姆来说,除了即兴爵士乐以外,神经科学家目前能够研究的艺术创作领域十分有限。小说家完成一部作品通常需要几个月时间,而爵士音乐家只要灵感一来,便能在数秒至数分钟的时间内创作出一个作品。神经科学家认为即兴爵士乐的创作条件是可以被人为模拟的,因此即兴创作也可以被视为一种操控,类似于提前准备演讲稿。

目前,科学家可以通过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观察到即兴创作时大脑的变化。fMRI的原理是利用磁振造影来测量神经元活动所引发的脑血流的变化,类似一台扫描仪在扫描人的大脑。想象自己平躺在一个巨型甜甜圈或者老式iPod的白色圆圈之中,头部被固定,膝盖上有一小排塑料琴键(琴键不可掺杂任何钢质,否则扫描仪产生的强大磁场能让琴键瞬间爆炸,击碎扫描仪和受试者的脑袋)。实验中,你弹奏琴键,通过上方的镜子看见自己的双手,琴键发出的声音被直接传送到另一个房间的扬声器里,然后再传回你的耳朵,听上去还不错吧。

尽管这项技术有其局限性,不过利姆和其他几位神经科学家还是发现了一些即兴创作时大脑的有趣表现。科学家邀请了6位职业爵士钢琴师参与实验。实验的第一阶段,钢琴师即兴创作了一些爵士乐片段,第二阶段他们则弹奏了提前记忆过的乐谱。利姆和艾伦·布朗(AllenBraun)对比分析了6位钢琴师在即兴弹奏和非即兴弹奏时大脑呈现的变化,发现了大脑前额皮层的变化规律。人的大脑和动物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前额皮层。“前额皮层控制我们的意识,”利姆说,“包括高级记忆、自我认识、道德感和幽默感。较复杂的认知过程都有前额皮层的参与。”科学家发现,即兴创作时,位于额头顶端左右两侧的背侧前额皮层和覆盖于眼眶之上的眶额皮层不但没有被进一步激活,反而关闭了。相反,位于鼻梁处的腹内侧前额皮层则变得更加活跃。这一变化规律不仅存在于即兴爵士乐的创作过程,布朗展开的另一项研究揭示出,这一变化规律同样适用于自由式说唱。

这一变化规律说明了什么?音乐人在即兴创作的时候,会努力摆脱自己的意识,压制控制的欲望。生活中,绝大多数人无时无刻不在控制着自己。我们尊重标准和规则,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即便气得想揍人也绝不会轻易动手,这些都是通过意识实现的自我约束。利姆认为,一定程度的自控是必要的,但过度自控则不可取,“一旦走向极端,自控便会成为创造力的毒药,而即兴创作则是一剂解药”。

音乐人在即兴创作的时候,不用理会所谓的标准,他们关闭了意识,任由出现在脑海中的声音流动。这时大脑好像进入了一种微醺状态,思维得到释放。状态极佳的时候,音乐人的灵感会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最终幻化为一段美妙的旋律。对普通人来说,关闭大脑意识听上去很恐怖,我们又不是音乐家,干吗让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失控,风险会不会太大?这种想法其实不必要,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即兴发挥能给普通人带来什么。

年7月11日,英国最大的电信公司之一O2居然戏剧性地断电了,伦敦地区首先受到影响,然后迅速蔓延至其他地方,断电持续了整整24个小时,波及用户达几十万,移动电话、座机和宽带都受到了影响。很多用户开始在推特上发泄自己的不满,有些人简单地抱怨几句,有些人则骂得相当难听,O2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用户对O2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当天涉及O2的推特评论数量是平时一周的20倍,”时任O2通信部经理尼古拉·格林(NicolaGreen)说,“数万条推特评论一下子涌向我们,将我们淹没。”

面对这次危机,O2的公关团队开始启动标准程序:在推特上给用户留言道歉,添加有关最新情况的链接,公关人员机械式地复制粘贴“我们为造成的不便向您道歉,最新情况请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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