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还是“多读两页”。

昨晚,给大家分享了作家石一枫的小说《营救麦克黄·上》。

故事讲了一个来自西北小县城的“北漂”女孩颜小莉,因为外企高管黄蔚妮的帮助,成功通过面试,成为公司前台并收获了黄蔚妮的友谊。

作为“报恩”,她接受了黄蔚妮的邀请,一起去寻找黄走丢的宝贝狗狗麦克黄。

黄蔚妮收到朋友线报,说是一批近期被盗的宠物犬正准备运往河北,麦克黄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于是,他们决定踩好点,开车把运狗的卡车从马路上拦下来。

虽然颜小莉对此心里直犯嘀咕,但碍于黄蔚妮面子,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结果“救狗”当天,颜小莉不仅体验了在盘山公路追车的刺激与疯狂,还亲眼目睹了一名小女孩被卡车刮下山崖。

心神不宁的颜小莉,事后特意跑来追车的地方确认,发现被撞的小女孩因为家境贫寒,没钱做手术,面临着永久残疾的危险。

颜小莉意识自己可能是唯一目击这一切的人。她的内心现在天人交战。

昨天的故事说到这里,可点击查看:《营救麦克黄·上》

颜小莉会向女孩一家说出真相吗?黄蔚妮和她有钱有势的朋友们会伸出援手吗?麦克黄到底跑去了哪里?

我们接着往下看。

营救麦克黄(下)

石一枫

06

既然事实已经很清楚了,那么现在,纠结在颜小莉心里的问题也一目了然:那个“间接与她有关的责任”,负还是不负?不负当然可以,女孩和她的家人至今不知道撞人的汽车是哪儿来的、谁开的,因此她和所有参与追逐的人都是安全的。况且就算要负责任,她颜小莉负得起吗?工作不满一年,工资仅高于保安和清洁工,每月除去租房子和吃饭、坐车的花销,能省下几百块钱都是万幸。想想存折里那个上下波动却长期没有质的飞跃的四位数字,她所要考虑的就不只是趋利避害,还有量力而为了。然而理智地想要“把这事儿翻过篇去”,颜小莉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新的场景又开始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旋起来,这时就不是撞人的那一幕了,而是那女孩儿闪烁着一双大眼睛,挂着沉重的石膏,躺在阴暗的小平房里的样子。她叫郁彩彩,九岁,在山下的某所小学借读,上五年级,来北京已经三年,从没去过天安门和王府井,最爱吃麦当劳的薯条但迄今只吃过两次,一次是跟她妈妈去昌平城区卖柴鸡蛋的时候,另一次是她爸出车带回来一包。某记薯条,我小时候也很爱吃。这些信息都是她妈妈拉拉杂杂地告诉颜小莉的。一旦对某个人建立起了琐碎而生动的印象,你就没法觉得这人与自己无关。通过郁彩彩,颜小莉还一发而不可收地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八九岁的年纪,她们是一样瘦,一样脸上挂着农村红,一样怯生生的沉默寡言。谁又知道十几年后的郁彩彩会不会变成另一个颜小莉呢?但她的腿如果真的拐了怎么办?颜小莉还听郁彩彩她妈提过一句,要给膝盖安装那个合金零件,是有时间期限的。如果两个月后损伤定了形,就算花多少钱也补救不回来了。一个拐子,就算上了大学又能干什么?站在前台,人家还会以为台面歪了呢。颜小莉不仅失眠,还开始了头疼。疼痛来无影去无踪,疼起来连气都喘不上来,同时眼前一片一片地冒金星,简直像在放礼花。好几次正在前台端坐着,她突然就弯下腰去,用指关节死死地顶住太阳穴,嘴里呜咽出来。路过的同事问她怎么了,她还得立刻挤出一脸笑,说自己在捡东西。在这种情况下,颜小莉第一次深切地后悔起来。她想,如果那天没去参加营救麦克黄就好了。说起来,她还和狗有仇呢。家乡那种小地方的狗和北京的狗可不一样,基本上都是其貌不扬的土狗,既脏又野,而且因为食物匮乏,往往焕发了狼的天性。记得上初中的时候,一天颜小莉骑自行车上学,突然从巷子里冲出一条黑狗,朝着她的小腿就是一口,血淋淋地扯下一块肉来。虽然被医院去打了针上了药,但伤口至今蜿蜒在她腿上,令她夏天也不敢光着腿穿裙子。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答应黄蔚妮?她知恩图报得还不够多吗?干吗这种事儿也要上赶着掺和?颜小莉,你贱啊你。土狗,大名“中华田园犬”。而所有的前思后想,又归结为一个决定:这件事情还得找黄蔚妮谈一谈。在北京,她只认识黄蔚妮一个人,对于颜小莉来说难如登天的事儿,对于黄蔚妮就变成了小菜一碟。她想起黄蔚妮向她展示过一块卡地亚“蓝气球”手表,光那东西就不止三万块钱呢。但恰好在这个时期,颜小莉发现,黄蔚妮对自己的态度变了。数一数,她已经几天没和黄蔚妮说上话了?自从上次谈话之后,黄蔚妮上下班经过前台,就不再和颜小莉笑着打招呼了,而是径直昂首快步经过。她也不再找颜小莉一起吃饭,周末更不会打电话叫颜小莉出门了。就在今天,颜小莉买了黄蔚妮加班之后照常要喝的咖啡,等在销售部办公室门前想要送给她,黄蔚妮却朝外面撇一眼,立刻就转身回去,再也没出来。黄蔚妮烦她了?不把她当朋友了?还是因为她贸然说了有可能撞到人的事情,把黄蔚妮吓到了?颜小莉只觉得心里一寒。然而她终究无法像黄蔚妮对她视若无睹一样,对郁彩彩的那条左腿视若无睹。于是这天下班之后,颜小莉特地没走,像尊泥像似的站在前台后面,等候黄蔚妮。管理层还在开会,已经过了八点钟。其间有人出来抽烟透气,还有外卖公司的人把十几份日式“定食”送进去。颜小莉饭也没吃,怕的是出去一趟再回来,黄蔚妮已经走了。就这么一直耗到了九点,门里的会议室终于轰然一响,总经理和几个高层人物簇拥着一个外国老头儿走了出来。颜小莉立刻溜了进去,远远地就看到黄蔚妮一边和人谈笑,一边吩咐销售部的人把做演示的电子投影系统关掉。一歪头,黄蔚妮看见了颜小莉,但仍然没跟她说话,扭身往卫生间走去。颜小莉咬了咬嘴唇,埋头追上去,一边追,一边朝那个窈窕的背影喊道:“蔚妮姐,蔚妮姐。”几乎要追进卫生间,黄蔚妮才蓦然回过头来,脸上冷冷的:“有事儿吗?”“那天的事儿,我还想再和你说一下。”“什么事儿?”“救狗那天,卡车的确撞到人了。我还去过被撞的孩子家里,她叫郁彩彩,才九岁。如果您不相信我,我还可以带您也去看一下……”“你别来烦我了好不好?”黄蔚妮的眉毛突然挑起来,声音尖利地上扬,“什么狗啊狗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忙什么?知不知道这个项目对公司有多重要?知不知道我现在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值多少钱?我有工夫管你那些破事儿吗?”颜小莉哑口无言。这时,后勤部门的负责人恰好从卫生间出来,立刻甩着一双湿手赶过来,呵斥颜小莉:“你怎么回事儿?说闲话也得有时有晌,知不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然后堆了笑安慰黄蔚妮:“蔚妮,你别生气,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个会呢。”“管好你手底下的人。”黄蔚妮撇下这句话,连卫生间也没上就走了。上司又把颜小莉揪到办公室里好一通骂,说得她的眼泪没忍住,汩汩地流了出来。公司的业务部门拿后勤的人发邪火,这是再常见也没有的事情了,销售副总指责一个前台,更是天经地义。以前还有别人对颜小莉做过更鄙夷、更欺负人的事情呢,她也都忍辱负重地扛了下来。但这次不一样,和她翻脸的是黄蔚妮啊。颜小莉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一团愤懑像包在纸里的火一样燃烧、膨胀。她再也按捺不住,和上司拍了桌子:“你不了解情况就别乱说好不好!”上司愕然,随后暴跳起来:“你还想不想干了?”颜小莉却耸着肩膀,像只斗架的公鸡一样走了出去。次日上班的时候,她只等着上司来通知她收拾东西走人。事实上,她已经为自己的失态而后怕后悔了。新一轮的大学毕业季行将结束,今年的就业形势更加惨烈,听说就连海归都不好找工作了。如果失业的话,她一个被炒了鱿鱼的前台又能干什么去?她那点儿积蓄又够坐吃山空几个月的?但一整天却都风平浪静。没人多看她一眼,大家继续把她等同于摆在公司门口的那几柱盆栽一一还不是富贵妖娆的蝴蝶兰,而是其貌不扬的巴西木。又过了两天,颜小莉才听说,自己能够躲过这一劫,仍旧是多亏了黄蔚妮帮忙。上司本来是卖乖献好,向黄蔚妮表示,决不让颜小莉留到下个月初的,没想到黄蔚妮淡淡地回了一句:“人家小孩儿不是干得挺好的吗?比你以前挑的那几块料强多了。”还专门叮嘱,千万别拿那天晚上的事情小题大做,毕竟大家都在精神紧张的状态,都有责任。这么说,黄蔚妮还是念及交情的。照理颜小莉应该感动,甚至应该再洒下两滴涌泉相报的热泪。但这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心里怪怪的。异样的感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九岁女孩郁彩彩膝盖里的暗伤,看不见,却抹不掉。心里的战争还在硝烟弥漫,颜小莉又想到了那天见到的两个男人,尹珂东和徐耀斌。追击运狗的卡车时,除了黄蔚妮和她自己,在场的就是这两个人了。况且他们还是表现得最积极、最疯狂的,尤其在山路上,恨不得要把对手挤下悬崖方能后快。如果不是他们穷追不舍,卡车司机也就不会被迫以那么快的速度转弯,不会留意不到路边有人了吧?假如要负责任,尹珂东和徐耀斌比黄蔚妮还要难辞其咎。如此一想,颜小莉便再次燃起了希望,她掏出屏幕都磨花了的国产手机,划拉起电话本里的人名来。只找到了尹珂东的。那天从昌平回到城里吃饭时,只有尹珂东还算活泛,并且和颜小莉互留了电话。而徐耀斌压根儿没理她,那副脸色,恨不得把她当成黄蔚妮家的小保姆了。趁着公司里的人都在忙,颜小莉躲进卫生间里,拉上隔扇,谨慎地按下了拨号键。响了几声没通,片刻变成了“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颜小莉只好挂了电话往外走。但才走到走廊,电话就响了起来,正是尹珂东的回拨。颜小莉赶紧冲回卫生间,重新把自己封闭在几张木板之间,像秘密接头一样“喂”了一声。“小颜吧?有事儿吗?还是蔚妮有事儿找我?”尹珂东居然记得她。当然,这要拜智能手机发送名片的功能所赐。颜小莉称对方为“尹主任”,首先为自己的冒昧表示道歉,然后又拿出了那天和黄蔚妮喝咖啡时的策略,试图从狗的事儿迂回到人的事儿上。她倒是好意,怕对方一时接受不了事实真相。尹珂东却打断她:“我刚开完一个会,又有几篇稿子要审,你还是有事儿说事儿吧。是不是狗找到了,要不就是狗死了?”“跟狗没关系。”颜小莉吁了口气,尽量平静而郑重地把撞人的事情说了出来。尹珂东果然沉默了,半晌才说:“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见?”“也许您正忙着开车,就没往路边瞧吧。但的确是真的,我还去了那女孩儿她们家……”“你还去她们家了?”尹珂东低声叫了起来,“那你说什么了没有?”“没有……”“那还好。”尹珂东喘了口粗气,沉吟半晌,“这事儿是有点儿棘手。”“所以我才来问您啊。”“恐怕还得实地调查一下再说。”尹珂东没有像黄蔚妮一样矢口否认并且置之不理,这就是一个好迹象。颜小莉立刻请他确定“实地调查”的时间。当天又是周五,俩人便约好了周六早上见。第二天,颜小莉乘地铁四号线,在宣武门换乘二号线前往崇文门外的幸福大街。北京几家有名的报社都在这一带。刚从地铁站出来,就在约定的路口看见了尹珂东的奥迪车。上车之后,尹珂东阴沉着脸,像是一只放冷了的金砖面包,嘴却不停不歇,反复询问着颜小莉所目睹的一切,就连她自己曾经坐的那辆黑车的司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这样的细节都没有放过。这大概是新闻记者的职业习惯吧,颜小莉这样认为。金砖面包而半个多小时以后,当车越来越接近那天拐上山去的岔路口时,尹珂东突然闭了嘴。他往前伸着脖子,歪着脑袋,朝道路的斜上方一个劲儿地打量。颜小莉提醒他,路口开过了,尹珂东却不搭腔,掉头向南再掉头向北,又是那么伸着脖子歪着脑袋,把两公里长的一段国道巡视了一遍,才终于驶出主路,往山上驶去。这次上山,他就把车开得极其小心了,简直是走走停停,奥迪车在陡峭的山路上反复“坡起”,发动机发出嗡嗡的吼叫。接近出事的弯道时,颜小莉说:“就是那里。”尹珂东却停下了车,揉了揉因为一直保持着鹅的姿态而酸痛的脖子说:“不用看了。”“被撞的那个女孩儿家就在上面不远……”“我说不用看了。”尹珂东嗓音浑厚地说,“我已经确认过了。”“您确认什么了?”颜小莉狐疑地扭过头去。“从岔路口到山上,一路都没有摄像头。”尹珂东说,“也就是说,没人知道我们曾经追车追到这里,更没人看到那天的事故一一假如你说的是实话。”原来尹珂东所说的“实地调查”,指的是这个。那么他做得可真够缜密、真够专业的。颜小莉豁然睁大眼睛,惊诧地盯住了对面那张白白嫩嫩的胖脸:“我说的当然是实话。”“这可就不好说了。”颜小莉的口气有了一丝恼怒:“您的意思是我在骗您?我为什么要骗您?”尹珂东却和蔼地笑了,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奥迪车的门框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然后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对颜小莉讲解起来:“小颜你别激动,我当然不是说你在骗我。我的意思是:一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那是要由证据来决定的。警察办案得讲证据吧?没有证据不能乱抓人。”“对于我们做新闻的,证据就更重要,没影儿的消息胡乱发出去,惹出的乱子更大。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件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持,那么就相当于没发生过。你所说的那场车祸,其实就是这种情况。”“你硬说那天撞了人,但我怎么没看见啊?还有黄蔚妮和徐耀斌,他们怎么也没看见啊?可见主观证据本身就不够充分,更重要的是,客观的证据也不具备,那就是我刚才说的摄像头……”“可那孩子断了一条腿呀,我亲眼见的,我亲耳听的……没钱治,孩子就残废了。”颜小莉打断他说。听了这话,尹珂东似乎顿了一顿,能言善辩的嘴打起了磕巴。但他仍然像要把一篇发言稿念完似的,继续说道:“小颜……你年纪还太小,社会经验不丰富,好多事儿你根本不懂。首先,有路就有车,这条路虽然偏僻一点儿,但来来往往的车恐怕也不止我们那几辆吧?天知道你说的那孩子是被哪一拨儿过路车撞到的。”“其次,就算跟我们有关,但直接撞到人的并不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辆车,而是那辆卡车,卡车司机才是第一责任人,可他现在人呢?没准儿早跑了!他才不会蠢到故地重游自投罗网的地步。”“再次,如果我们承认了跟那起事故有关系,给那孩子出了治腿的钱,谁知道那家人会不会接着再要损失费、补偿金,那可就不是几万块钱的事儿了,而是十几万,没准几十万,这不就把咱们讹上了吗?我是做新闻的,这种事儿我听得太多了……”颜小莉的心凉了下去,比原先听到黄蔚妮的矢口否认还要心凉。她再次打断他:“您别说了。”然后拉开奥迪车的车门,跳下了车。尹珂东往她这一侧探过来:“你要干吗去?”“你自己走吧,我不想坐您的车。”“你别太幼稚了好不好……”尹珂东的胖脸涨红了,眼神仍然躲着颜小莉,“你让我来不就是问我该怎么办的吗?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颜小莉犯倔似的梗着脖子,侧过脸去不看他:“把徐耀斌电话给我。”“你要找他?行行,跟他说去也好,省得再来麻烦我……反正他有钱,高兴了随手就能甩给你几万。”尹珂东气哼哼地拉开汽车储物箱,拿出一张名片来,揉成一团扔过了窗户。颜小莉弯腰捡起那团纸时,尹珂东的车子已经轰鸣一声,掉头往山下开去,扬起的尘土呛得她直咳嗽。她面无表情地展开名片,拿出手机,缓慢地拨了上面的号码。说实话,对于徐耀斌,她已经不再抱有什么指望了。那人给她的印象还不如尹珂东,更不如黄蔚妮,并且,谁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人。“谁啊?”徐耀斌的声音懒洋洋地传出来,周围还有嘈杂的音乐和喇叭鸣叫声。他大概在车里。“徐先生,我们见过的。”颜小莉想了想,索性免去了自我介绍,径直问道,“一个多星期……确切地说是这个月的十号,星期六,您那辆保时捷的后视镜是不是被撞坏了?”徐耀斌的声音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我想告诉您的是,那天因为你们追车,还造成了另一起交通事故,有个小女孩儿被撞伤了,骨折,现在需要做手术……”颜小莉像小学生背书一样,急切地交代着情况,但还没说到一半,就听见徐耀斌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她只好停下来,想等徐耀斌笑完。徐耀斌却兴致勃勃地问:“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什么?”“去你妈的,滚你妈的,操你妈的。”那男人欢快地、尖声尖气地曾经在网络上风行一时的“三妈体”,随后咕咚一声,连电话都懒得挂断,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他的车里有人问:“怎么回事?”“现在的骗子真够敬业的,编瞎话都编得有鼻子有眼。”徐耀斌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来,“连我什么时候撞过车都知道。”“那肯定是跟汽修厂的人串通好了的。旁边那人说,你开的是保时捷,对于骗子来说也是优质信息。”“操,以后不去那家修车了。”“操。”保时捷里的音乐声被陡然调高,震得电话另一头的颜小莉耳朵都疼了。她茫然地听了好一会儿那个名叫FiftyCents的黑人满嘴脏话的说唱,才茫然地挂了电话,抬头望着远方空旷、苍凉的山景。

07

颜小莉沿着山体踽踽攀登。来了第三趟,路早已走熟了,心里想着哪里该有块岩石,哪里果然有块岩石,哪里该有丛酸枣树,哪里果然有丛酸枣树。至于那个急而陡,下面就是几米深的山沟的拐弯,更是还没望见就在心里估算出了距离。过了拐弯走上一条岔路,就是郁彩彩家孤零零的小院了。走到院门口,颜小莉的心又揪了起来。她害怕看到女孩闪着一双大眼睛躺在小黑屋里的景象。然而来都来了,她无法过门不入。院子里还是那么寂静,郁彩彩她妈妈蹲在墙根的空地上,规整着一小堆蜂窝煤,背影像一只正在挖洞筑窝的穴居动物。蜂窝煤,曾是北方冬季重要取暖燃料。煤大概是从山下的镇上买来的,这两年,北京的农村也推行了煤改气,但山上散落的人家仍是顾及不到的。颜小莉叫了一声“郁婶儿”,女人回过头来,绽开了一脸的笑:“老师又来啦。”“正好路过,顺便来看看。”“您太费心,又没教我们家孩子那个班……”颜小莉瞥见门口的水缸盖上,放着一堆吃食:苹果橘子,两箱牛奶,还有巴掌宽的一条五花肉。她便问:“孩子她爸回来了?”“哪有,还在山西呢。”郁彩彩她妈妈说,“来的是过去采石场的同事,说是跟着她爸干过两天。不过我也没见过。”正说着,就从屋后走出一个人来。矮胖的身材,两手沾满了黑乎乎的煤渣,锅盖头下顶着一张被晒得斑驳陆离的娃娃脸。颜小莉一眼认出,是那天开运狗卡车的那个司机。胖小子迎面撞见颜小莉,也怔住了。两人紧张地对视,像一对心怀鬼胎的人正在用眼神互相试探。郁彩彩她妈妈的心情却比那天见时爽朗了许多,她打了盆水吆喝胖小子洗脸,又沏了一碗碎末儿状的花茶请颜小莉喝。他们懵懵懂懂地被这女人摆弄到屋里坐下,一个攥着毛巾,一个端着茶碗,连讪笑也挤不出来。等到郁彩彩她妈妈又出去忙活了,颜小莉才对胖小子开口:“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对方反问她。颜小莉又问:“孩子的腿……你知道了?”胖小子仍是反问:“你也知道了?”“那天就看到了。”“……我也是。”屋里复归沉默。郁彩彩她妈妈洗了几个苹果送进来,又往外走去,说中午要给他们做饭,烙葱花饼:“家里半年也不来客,今天一气儿来了俩,我还占着手不能陪你们……你们聊,你们聊。”看着她去院外的一畦菜地里拔葱了,颜小莉才重新和那胖小子说起话来。她问对方叫什么。“姓于,于刚,你就叫我小于得了。你呢?”胖小子说。恐怕不是真名,颜小莉想。哪个无照驾驶的肇事司机会向目击者坦白姓名呢?但她又想起了尹珂东的分析:哪个肇事司机会蠢到自投罗网的份儿上呢?而这胖小子偏偏来了一一只不过像她颜小莉一样隐瞒了身份罢了。“我叫黄……莉。”颜小莉迟疑了一下,给了对方三分之一的真名。两人互相点了点头,仿佛知道了对方的称谓,心里就能踏实一些。然后不知是谁提议,他们一起站起来,走到偏房外,隔着一道半掩的木门看郁彩彩。女孩儿睡着了,头发披散在脸上,更衬得面无血色,嘴唇发紫。一条断腿还挂在从房梁垂下的布条上,随着呼吸的颤动吱吱呀呀地打晃。她睡得倒踏实,但看的人却越发心思凌乱:膝盖损伤,合金零件,三万块钱,拐腿……颜小莉仿佛再次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一个处境更惨、运气更差的自己。她的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豁然开裂,扯着那个自称于刚的胖小子回到院里,四下张望两眼,压低了声音问:“我折子上还有六千,你有多少?”于刚木然地回答她:“我没了。”“真没了?你别骗人。”“真没了。我骗你干吗,要有钱我早给他们了。”于刚像受了侮辱似的,气呼呼地说,“上次丢了客户的狗,老板扣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就算没扣也没用,离三万差远了。”这句该是实话吧。颜小莉懊丧地用鞋底蹭着地面。除了懊丧,她心底还涌出一股厌恶的情绪,厌恶自己只是个前台,厌恶对面这个连驾照都没有的卡车司机,厌恶女孩儿郁彩彩必须得走几里山路才能到学校去。归根结底,她在厌恶他们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穷。而有了一个“穷”字打底,所有的纯良的、善意的、温情脉脉的东西都变成了自欺欺人。塞给女孩儿家人的那两百块钱是自欺欺人,摆在门口的肉和水果是自欺欺人,就连颜小莉和这个自称于刚的胖小子在此处不期而遇,也是自欺欺人。这时,于刚却带着三分宣泄七分自怜,对颜小莉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自己是赤峰人,两年前职高毕了业,就跟着堂叔出来跑长途,从内蒙古往秦皇岛拉煤。那活儿很苦,堂叔开夜车时爱犯困,一犯困就拿烟头烫自己的胳膊。为了能有个人替把手,他教会了于刚开车,路上碰到警察检查,两人就赶紧把座位换过来。然而从今年年初开始,拉煤的生意突然不好做了,煤矿减产,连窑主都有破产上吊的,于刚的堂叔便把车一卖,回家开了个小卖部,却把于刚推荐到北京的一个朋友那儿,在一个物流公司当装卸工。没过多久,物流公司的老板发现于刚车开得不错,便开始在司机人手短缺的时候给他派活儿。当然,因为他没有驾照,跑的都是“安全系数”相对高的短途。这么干了几趟,本来平安无事,可终于还是在替一个狗贩子送货时惹出了事端。“早就想考个本儿的,可工资都没发下来,也没钱上驾校……你们把我拦住,我怕招来警察就慌了,慌了就只想赶紧跑,跑就不知怎么跑上了那条路……”“转弯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见撞上了人,但更不敢停车……后来的几天,天天晚上做噩梦。今天壮着胆子来了一趟,找人一问,才知道真撞了,还是个孩子……”“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那条腿,就是不敢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混账司机,有几次话都冲到嘴边了,愣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是不是没用啊?”于刚说着,伸出一双与娃娃脸很不相称的长满了茧子的大手,攥住颜小莉的肩膀摇晃起来。一边摇晃,他一边重复着,鼻涕先于眼泪流了出来:“你说我是不是他妈的没用啊?”颜小莉却一发狠,霍地挣脱了于刚的手,还推了他一个踉跄。然后她像负气一样,掉头就往外走。走出院门,正碰上郁彩彩妈妈攥着一把小葱几根黄瓜进来,问:“老师去哪儿?”她也不理,迎着无缘无故飞扬起来的尘土,直往山的更高处攀爬上去。她的步履飞快,喘着粗气,使得余光中的山石树木日光云朵颠倒着混淆成了一团,像小时候在邻居家看过的万花筒。这时她心里的念头只剩下了逃跑:既然没有财力应付那三万块钱的手术费,也没有心力面对郁彩彩的那条残腿,不逃还能怎么样呢?还在人家家里假惺惺地赖着干吗?人家黄蔚妮、尹珂东和徐耀斌能够高度理智意志坚强,她颜小莉为什么不能?她之所以留在北京,不就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吗?太阳透过一棵树投下的光影一晃,她才发现自己想逃却逃错了方向。本来应该往山下去的,怎么倒走了上坡路?真是昏了头了。颜小莉揉了一把脸,有些疲倦地转过身来,却看见了于刚胖乎乎的身影。他一直不吭声地跟在颜小莉后面,这时才抬起胳膊,扬手向她打了个招呼。于刚的脸色是尴尬的,或许还有一丝古怪的笑意夹在其中。他这么穷追不舍的,想要和颜小莉说些什么?是继续渲染自己的难处,求她千万不要把撞人的实情透露出去吗?或者干脆会威胁她,恐吓她,甚至在这荒芜人烟之处把她灭了口?无论是报纸上的法制新闻还是电视上的警匪片,都有过这种熟悉的情节。颜小莉不禁心惊胆战起来,身上也发起了冷。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人要是昏了头,那就只能自认倒霉。没想到,于刚的手臂挥动了几个来回,忽然指向了颜小莉身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比颜小莉还要紧张:“当心一一”颜小莉一凛,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朝自己疾奔过来。那是一条狗,硕大而强壮,浑身的毛脏兮兮地打着绺。小时候被狗咬过的记忆立刻浮现了出来,颜小莉本能地尖叫了一声,但随即却发现那狗分外眼熟:一只成年的拉布拉多犬,黄白相间,目光友善,脖子上挂着一条红项圈。那是社区叼飞盘比赛亚军的奖品。“麦克黄!”颜小莉叫道。麦克黄一跃半人多高,亲热地伸出舌头,在颜小莉的手上舔了起来。

08

那个计划在颜小莉的脑海中迅速成形,但她犹豫着,没有立即付诸行动。那天他们还是回到小院儿,在树荫下吃了葱花饼。葱花饼于刚毕竟是个小伙子,人又胖,所以尽管愁眉苦脸,却不影响饭量。他一人吃了脸盆大的一张饼,仍然眼馋地盯着桌上所剩无几的两盘菜。郁彩彩她妈妈见状,忙叨着到鸡窝里去掏蛋,又把放凉了的饼端到饼铛子上去贴一贴。趁着这个空当,颜小莉用筷子敲了一下于刚面前缺了口的大海碗,指指在空地上奔跑撒欢儿的麦克黄,小声问:“那天你把狗装上车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一只?”“狗都长一个样,我怎么记得清楚。”于刚摇头,但定睛看了两眼又说,“不过这只红项圈好像是见过的。老板还说这种狗一看就娇生惯养,如果不赶紧卖出去,没准儿会得病。”那么麦克黄来历大概是弄清楚了,它还真是像尹珂东所说的,被狗贩子抓走,装上了于刚的那辆卡车。颜小莉记得卡车拐弯的时候,曾经把几只狗凌乱地甩出铁笼,落到了山坡底下去,麦克黄必定正是其中之一。而它不仅没有摔断脖子和腿,还能在山野里流浪了几天之后恰好出现在颜小莉面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也许正如黄蔚妮所夸耀过的,拉布拉多犬就是聪明,无论是求生能力还是认人能力都比一般的狗强很多。“你们就是为了它才拦我的车吗?”于刚突然又有点儿气呼呼的了,瞪了一眼麦克黄。麦克黄对他也没有好声气,前腿伏地,低吼了两声。颜小莉小口喝着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这时,女孩儿郁彩彩也睡醒了。她一眼看到麦克黄,喜欢得不得了,虽然下不了地,但还是一个劲儿地逗它,还把葱花饼掰成小块儿丢出门外。颜小莉记得,以前麦克黄是除了某个牌子的进口狗粮之外什么都不吃的,但如今尝过了挨饿的滋味,别说是油汪汪的烙饼了,就是馊了的残羹剩饭估计也吃得下去。它使出了空中接飞盘的技巧,上下雀跃着,每次都能将食物稳稳地接住。郁彩彩她妈妈端着盘子出来,说了一声“糟践粮食”,又伤感起来:“孩子跟着我们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也没个玩伴,闷坏了,才会一大早往山下的学校跑……”“那就把它在这儿留两天吧,反正是捡来的。”颜小莉说。郁彩彩惊喜地问:“真的?我能给它起个名字吗?”“我都起好了,就叫麦克黄。”“干吗叫这个?我本来想管它叫红脖子呢。”“一看就是城里的狗,得起个洋气点的名字……我又姓黄。”“那行,就跟老师的姓。”郁彩彩咯咯笑了,低头叫,“麦克黄。”麦克黄熟练地汪汪答应了两声。颜小莉却突然放下筷子,站起来起身告辞。于刚正往一张饼里卷着鸡蛋,看到她要走,也只好声称自己还有事儿。郁彩彩她妈妈将他们送出好远,感激地叮嘱了几句“再来啊”,才慢慢地走回家去。留下两人愣神儿回望着,倒好像客人反过来要送主人似的。于刚突然闷声问:“狗你们不要了?”“反正也不是我的狗。”“那……咱们还来看孩子吗?”“来,当然得来。”颜小莉回过神,不假思索地说。然后示意于刚掏出手机,要和他交换电话号码。于刚紧张起来:“你该不是要向警察举报我吧……我知道我错了,不该无照驾驶,更不该逃跑,可我不能坐牢……我爹岁数大了,我娘身体不好,他们还指望着我赡养呢。要不我赔钱吧,现在赔不起将来赔,找着工作以后每个月的工资先给郁彩彩寄一半……”“你就算说到做到,可也远水解不了近渴,到时候孩子已经残废了。”颜小莉呵斥了他一声,随后声音却缓和了下来,“看来你还真是不懂法一一你跑不也是因为我们追你吗?算起来大家都有责任,谁都不是清白的。把你举报了我也得跟着交罚款,而且还得丢工作,我为什么要举报你?”“那你要我的电话干吗?”“有事儿想让你帮忙,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颜小莉说完,抬头望了望连绵起伏的远山。她想,她应该和黄蔚妮再谈一次。又是一轮工作日。头两天,颜小莉没有见到黄蔚妮。公司的项目进入了冲刺阶段,国外的大老板亲自督战,相关人员都被关进了郊区的一家酒店。到了第三天,听说合同签了,百十号人一齐松了口气。等到做项目的人回来,开香槟的开香槟,摆花的摆花,比过节还要热闹。颜小莉站在前台,不住地往办公区里面打量。令颜小莉出乎意料的是,她还没去找黄蔚妮,黄蔚妮倒先来找她了。中午公司包了家“金钱豹”举办庆功宴,颜小莉正端了盘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就看见黄蔚妮一边接受着同事们或真心或酸溜溜的祝贺,一边迈着相当招摇的步子朝她走了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颜小莉固然有些尴尬,毕竟已经有日子没见过黄蔚妮的笑脸了。黄蔚妮却春风满面,不由分说地坐在颜小莉的对面,以闺蜜的口吻娇嗔地抱怨:“这两天累死了。”“您应该多休息……”“就是个劳碌命。”黄蔚妮耸了耸肩,突然朝颜小莉凑近了两寸,“你找过尹珂东了?”黄蔚妮的态度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主动谈起那件事了。颜小莉惊奇地迎着对方的目光,点了点头。黄蔚妮继续问:“你还带他去了山上?”“蔚妮姐,我不是成心要捣乱……”“这个我相信。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么做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麦克黄丢了,我心里本来就已经很难过了,公司的那个项目又忙得焦头烂额的。你倒好,不给我解忧,反而净给我添乱。”黄蔚妮既撒娇又责怪地嘟起了嘴,“颜小莉,咱们不是朋友吗?我对你也还算不错啊。”“这个我明白……”“但你表现得可不像个明白人啊。”黄蔚妮轻叹了口气,忽然握住了颜小莉的手,声音是动情而且娇滴滴的,“算人家请你帮个忙,那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行吗?我不希望它影响咱们俩的关系,也不希望它影响到你的我的还有别人的生活。”颜小莉和黄蔚妮对视着。黄蔚妮的眼睛清澈活泼,眸子明亮,眼角没有鱼尾纹,今天带了蓝色的美瞳,配合着富有立体感的脸型,呈现出异域美女的风情。她有多大岁数了?对于这个问题,公司里流传着各种说法,有人说都快“奔四”了,有人说才二十五六。而黄蔚妮最让人佩服的本事,就是能用她那明星级别的保养和演技来掩饰年龄。在颜小莉看来,她有时干练冷酷得像个饱经沧桑的成人,有时又天真烂漫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并且该干练冷酷的时候干练冷酷,该天真烂漫的时候天真烂漫,分寸时机拿捏得炉火纯青,分毫不差。这就叫“人精儿”,快成了精的人。而现在的黄蔚妮处于哪一种状态呢?大概是两者之间的过度环节吧。或者说,她想用天真烂漫来掩饰自己的干练冷酷。但颜小莉却不能任由这场对话再被黄蔚妮主导了。时间有限,机会难得,她一定要把该说的都说清楚,否则黄蔚妮长袖善舞完了,心里受折磨的还是自己。于是她突然问:“到现在,您还确信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吗?”“看见什么?”“就是救狗那天,在山路拐弯的地方……”黄蔚妮却笑了,随即打起了机锋:“这跟相信不相信没关系,也跟看见没看见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就算你没看见,我可看见了!“负气的感觉又在颜小莉的心里翻涌起来,她平放在桌上的两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几乎无法在这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压抑住自己的声音,“不仅看见了,而且全都证实了!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才九岁,因为车祸,她的腿很可能会落下残疾……你们对狗都可以饱含深情,为什么对人却能漠不关心?蔚妮姐,这可就是良知的问题了。”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颜小莉为自己的态度而心惊,但居然也有几分豪壮的快意。那么黄蔚妮会做何表示呢?她是会拍案而起,还是会以嘲弄的态度反唇相讥?在公司里,黄蔚妮的那张嘴可是从来没吃过亏的。但这一次,黄蔚妮却半天也没开口。她只是静默地看着颜小莉,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来。接着,她站起来,对颜小莉说:“到外面去吧……既然挑明了,那就索性说清楚。”黄蔚妮说完起身就走,步履飞快。颜小莉的膝盖像条件反射,将身体弹了起来,跟随黄蔚妮走出了餐馆大厅。两人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一片空无一人的天台上。十层楼上的回旋气流立刻将她们裹挟了进去,耳边呼呼尽是风声。黄蔚妮一直走到水泥护栏边上,才突然转过身来,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对颜小莉重新开口:“那天卡车撞人,我也看见了。”颜小莉如同挨了一锤,脑袋里浩大地轰鸣一声。黄蔚妮看见了撞人这件事,她以前也有过隐隐的猜测,却无法确认,更没想到对方会毫不遮掩地对自己坦白了出来一一语调还是如此平静。这反而令颜小莉措手不及了:“既然看见了,那您为什么要装成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哪怕和我再到山上去一趟也好啊。”“去干吗?承认我们就是那起事故的罪魁祸首?你对我倒够大义凛然的。”黄蔚妮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可听尹珂东说,你自己不也没承认吗?”“那是因为我……没钱。但那些医疗费对你来说根本不是大数目,你一个包儿不都要两万多吗?”黄蔚妮却像刚认识颜小莉一样,又仔细盯了她一眼:“颜小莉,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我不懂您的意思……”“不懂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你刚才不是提到了那个什么一一良知吗?那好,咱们就说说良知。”黄蔚妮的脸完全阴了下来,彻底变成了那个干练冷酷的黄蔚妮,“颜小莉你得知道,良知这玩意儿也是有价码的,而且对于每个人来说,标价都不一样。对于你来说无非是几万块钱的事儿,但对于我来说,良知的价码就要高得多,已经不是区区一点儿医药费和赔偿金的问题了。”“我在外企干了十多年,换了几个公司,为了工作连婚都没结,一步步地从小业务员干到了副总监,完成这个项目之后马上就要升总监成为合伙人了一一”“那么好,假如我如你所愿,在这个节骨眼站出来把这事儿扛了,而那家人又知道了我的背景我的身份,他们会不会要求我负担更多的责任?他们会不会到法院起诉我危险驾驶,到公安局举报我肇事逃逸,再到网上去诉苦,煽动一群好事之徒来人肉我?”“而你也知道,咱们这种外资公司,从来是看重社会形象的,如果真闹到那一步,我的事业不就完了吗?这么高的价码我也负担不起啊。”颜小莉无言以对。道理从黄蔚妮的嘴里讲出来,的确是情有可原、无可争议。不仅对于她,对于尹珂东和徐耀斌也是如此一一假如那两个男人也看到了车祸的一幕的话。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人一旦穿上了鞋,从此最怕的就是打赤脚了。颜小莉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比黄蔚妮他们“有良知”到哪里去,她只是还没得到什么也就无法失去什么,因此尚未具备人家的深思熟虑与高度理性罢了。那么,她打算理解黄蔚妮、体谅黄蔚妮了吗?但黄蔚妮再有苦衷,比起马上就要落下永久残疾的郁彩彩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黄蔚妮身上没有皮肉之苦,郁彩彩受的却是骨髓之痛。尽管没有黄蔚妮的话,颜小莉就得不到眼下这份工作,尽管黄蔚妮是颜小莉留在北京后交上的唯一一个朋友,但在黄蔚妮和郁彩彩之间,颜小莉只能选择后者。她似乎无法控制自己。于是颜小莉对黄蔚妮摇了摇头:“蔚妮姐,再大的理也大不过天理,再重的事也重不过人命啊。”黄蔚妮脸上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颜小莉,你这人也太轴了。”“不是我轴,是我实在看不下去……”“看不下去的事儿多了,但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黄蔚妮强挤出一丝笑来,“顺便再跟你透个底,这次项目做下来之后,公司的业务会发生很大变化,以前的总监将要派驻上海,销售部会由我来具体负责,并且还要补充新鲜血液一一趁这个机会,我可以把你招进来……”从前台变成销售,这可谓是一步登天。如果是在几天之前听到这个消息,颜小莉一定会感恩戴德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儿都掏出来,热气腾腾地捧给黄蔚妮。但现在,她看着对面那张漂亮得像假人似的脸,却读出了另一种意味。黄蔚妮的笑容似乎是诚恳的,但同时又是胸有成竹的,她仿佛看穿了颜小莉: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你装腔作势满嘴良知之类的大词儿,不就是等着我开出一个价码来吗?颜小莉的嘴唇发抖:“你收买我?”“也可以这么理解。”黄蔚妮毫不避讳。颜小莉脑袋发晕,一股饱受侮辱的悲愤涌了上来,转化成表情却是充满挑衅的鄙夷:“黄蔚妮,我看不起你。”也正是这句话,让黄蔚妮彻底丧失了冷静。她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右手扬了起来,像风中干枯的树杈一样挥舞,仿佛随时会一巴掌抽在颜小莉脸上。但她最终没有打下来,只是用手指指着颜小莉的鼻子说:“看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别忘了,你的工作相当于是我给的,没有我,谁知道你在哪儿混着呢,没准儿都到燕莎桥底下站街去了!”“亏我还把你当朋友,你这时候倒跟我摆起谱儿来了!我算是看透了你们这种人了,就是蹬着鼻子上脸,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还特迷恋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别人一一颜小莉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你?你配吗你?”黄蔚妮的话音清脆急促,在颜小莉听来,犹如成串儿的玻璃器皿噼里啪啦地坠落、碎裂。至此,她终于和她感激的、崇拜的、想要变成对方那种人的黄蔚妮翻了脸,恩断义绝。但颜小莉却并不为此痛心,她只是忽然发现了一个事实:在黄蔚妮的眼里,“我们”这种人和“你们”这种人从来都是分得很清楚的,就像北京的昆玉河与她们家那条饱受污染的臭水沟一样,永远不可能合流。北京昆玉河那么黄蔚妮当初帮助自己,除了培养一个听话的小跟班之外,或许也是为了通过施舍来满足她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吧?“我不配……但我知道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颜小莉犟嘴似的回答。“那你自己去负责吧,你高尚你伟大行了吧?”黄蔚妮甩下颜小莉,回身就走,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头来,“但别以为你的话就是有用的。尹珂东已经保证路上没有摄像头了,所以即使你把事情全都抖出来,我们也不会承认那天追过卡车更不会承认卡车撞到了人!”“徐耀斌家开的那个度假村会给我们作证,说我们那天上午去他们那儿烧烤了,动物保护中心的人也是尹珂东的朋友,他们不会告诉警察那车狗的信息是我们提供的一一你想一个人跟我们所有人作对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敢情人家早就串通过了,而且做好了应付“最坏”情况的打算。另外,虽然黄蔚妮没说,颜小莉这份前台的工作恐怕也干不了几天了吧。到了月底,那个本来就得罪过的上司一定会趾高气昂地来通知她走人。颜小莉听着黄蔚妮的高跟鞋声咯噔咯噔地消失在天台尽头,惨然笑了一声。这可是你们逼我的,蔚妮姐,颜小莉想,你们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除了执行那个计划,我再也拿不出别的办法来了。颜小莉又回忆起了女孩儿郁彩彩那张苍白的脸。她希望以此为激励,让自己把事情做得更绝一点儿,更理直气壮一点儿。

09

先看到那段视频的并不是黄蔚妮,而是她手下一个姓齐的销售代表。那人四十多岁,前两年刚在北京买了房,又被房贷压得透不过气来,头顶上的毛发都没剩几根了。人一旦压力过大,就会染上一些令人费解的癖好。老齐不抽烟不喝酒,专爱在网上看一些重口味的、暴力的内容,尤其以虐待动物的为主。什么“大皮鞋踩小白兔微波炉烤猫活剥水獭”,类似的东西塞满了老齐的网页收藏夹,只要手头没事,就会打开来偷偷看上两眼。这种人当然遭受了以黄蔚妮为代表的动物保护主义者的集体排斥,但老齐却也振振有词:“那些事儿又不是我干的,我就是批判地看看,这也不行吗?”而这天中午吃完饭,销售部的人都围在新任总监黄蔚妮的身边聊天,只有老齐偷偷溜到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点开了一个链接。嗷嗷乱叫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你再看这些玩意儿的时候别出声行不行?”一个女孩抗议道,“午饭都快吐出来了。”老齐倚老卖老地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插上耳机。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嘀咕了一声:“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啊?”因为带了耳机,他的声音格外大。便有一个胆子大点儿的女孩儿好奇地凑了过来:“你又看什么恶心东西呢?”她在电脑前扫了一眼,立刻哇地大叫一声,然后转过头来:“麦克黄……蔚妮姐,麦克黄!”黄蔚妮跑到老齐的电脑前,脸色随即变得煞白。进而,她的两腿开始发抖,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转椅上。屏幕上是一只拉布拉多犬,浑身上下这儿一块儿那一块儿的污痕,只有脖子上的那条红项圈还算鲜亮。它的四条腿都被绑得结结实实,嘴上带着专用的口罩,一只粗壮的、生满老茧的手从镜头外伸了进来,扯起一条狗腿,按在一张木板上,另一只手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钉子,对准狗爪子。所有人胆战心惊地屏住了呼吸。一个女孩儿说:“别……别!”当然没人听她的,几秒钟之后,一只锤子抡了下来。钉子穿透了狗爪子,钉进木板。然后,又是第二根钉子,还是那只爪子。老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这时突然拽下了耳机,于是麦克黄的哀鸣充满了整个儿办公室。黄蔚妮半张着嘴,急促地喘息起来。屏幕上的酷刑仍在继续,开始钉另一只爪子了。看来那个没有露脸的、手臂粗壮的男人是想把它牢牢地钉在木板上,做成一只会叫会动,只是不会走的活标本。被钉了两根钉子的爪子果然紧贴着木板无法离开,脚趾缝里流出了殷红的血。随着黄蔚妮一声抽泣,有人赶紧抓过鼠标关了视频。大家看见,这段视频名叫“令人发指!这样对待流浪狗惨无人道!”仿佛加上一个义正词严的标题,网站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得用这种内容博取点击率了。那天下午,黄蔚妮声称身体不舒服,连一个重要会议都没开就请假回家了。隔了一天,她才脸色憔悴地出现在公司,而同事们虽然围过来嘘寒问暖,但都带着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尤其是那个老齐,讪讪地躲着黄蔚妮的眼神,但又好像有什么话不得不说。等到黄蔚妮打开电脑,就瞒也瞒不住了。新的一条虐狗视频登上了她常用的那个邮箱网站的首页,题目是:活拔狗牙,人性何在?这段视频的主角还是麦克黄。它的四只爪子已经被钉死在了木板上,浑身的关节中只剩下脖子可以扭动。仍然是那双粗壮的、长满老茧的手,夹着它的脑袋,硬掰开它的嘴,把一只锈迹斑斑的老虎钳子伸了进去。一扭两扭,伴随着咔吧一声脆响,一颗弯钩状的犬牙便淌着鲜血,活生生地被拔出来了。生锈的老虎钳麦克黄的眼泪,从它那小姑娘一般纯良的大眼睛里滚了出来,黄蔚妮的咖啡杯随之落在了地上。接着,她猛地弯下腰,对着废纸篓声势浩大地干呕了两声。当黄蔚妮抬起头来,精致的脸上已经挂满了眼泪以及其他别的什么汁液,她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当着办公室所有人吼叫起来:“尹珂东吗?你他妈的一定要把那段视频的罪魁祸首找出来,我要把他千刀万剐!你再告诉徐耀斌,这件事儿你们俩谁办成了,我就陪谁睡觉!你们一天到晚死皮赖脸地跟我这儿起腻,为的不就是这个吗?”然后身体像没了骨头,缓缓地顺着办公椅滑了下去,嘴里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麦克黄,妈妈来救你了……妈妈又自私又没用,所以才会把你丢了落到坏人手里……”见黄蔚妮简直要有精神失常的迹象,公司的人赶紧冲进她的办公室,掐人中的掐人中,灌凉水的灌凉水,又有人给大楼里的医务室打电话。直折腾了一个上午,连隔壁办公室的外国人也惊动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和狗道主义精神,老板当场给黄蔚妮放了长假,允许她“什么时候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什么时候再来上班。”这相当于刚升了职就自动“靠边站”了。围绕着黄蔚妮那十几张殷殷关切的面孔底下,谁知道藏着多少庆幸以及蠢蠢欲动的心思。而正是这一天,公司里还有一个不显眼的小人物提出了辞职,那就是颜小莉。那两段令黄蔚妮魂飞魄散的虐狗视频当然和她有关,而且还是她和于刚两人亲手拍摄,再上传到一个重口味论坛上的。麦克黄的哀鸣至今还在她的耳边回荡呢。把辞职信递到上司办公桌上时,颜小莉紧张得像被人掐紧了脖子,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她生怕别人看出自己那双死鱼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心虚和恐惧。然而没人在意她。颜小莉和黄蔚妮闹僵了的事实,身边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了唯一的靠山,谁都知道她待不长。自己走还算识相的,要是等到被撵走,那就丢人丢大了。要收拾的东西不多,凌乱地塞进一只帆布书包,就算把位置腾了出来。走出公司坐电梯下楼的一路上,也没人跟她打招呼,甚至没人多看她一眼。颜小莉站在玻璃外墙大厦的门口,远远地看着黄蔚妮被人护送上了一个同事的车,这才走向大街,隐没在公交站牌底下南来北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没回大兴的住处,而是换了两趟车,过了中午才赶到山上的小院儿。进了门,颜小莉把专门在路上买的一包吃食放在地上,和女孩儿的妈妈聊了两句,便进屋来看郁彩彩。郁彩彩仍然下不了地,但前医院做了复查,腿上的石膏换了层新的。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忧愁神色。颜小莉捧起床头的课本,本想尽一尽“老师的义务”,女孩却突然问:“麦克黄还好吧?”“还好……”颜小莉把脸藏在书里,“上次领它走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已经找到它的主人了吗?”“北京那么大,怎么找到的?”“上网啊。丢了狗的人肯定着急,我们在网上把消息一发布,人家自己就联系过来了。”“可惜它吃不上我妈烙的葱花饼了。”“人家那种狗,都是吃进口罐头的。”颜小莉不自然地笑了笑,“放心吧,它的日子过得可滋润了。”女孩儿果然欣慰地点了点头,突然又问:“我的腿会瘸吧?”“你别听人瞎说。”“医生说的。检查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催我妈,说再不做手术就耽误了。”“你妈妈说什么?”“我妈妈什么也没说。”颜小莉摸了摸孩子的脸:“耽误不了。一个小手术,一点儿也不疼。”小屋门外的天空里,大团流云正被南风催赶着,朝山的另一边涌去。这天回城的路上,被颜小莉调到最大音量的手机终于响了一声。是于刚发来的短信。出于谨慎,自从开始执行那个“计划”,她就要求对方只用短信跟自己联系了。于刚待的地方人多眼杂,他又是个响亮的破锣嗓子,保不准哪句话就泄露了行踪。第一条短信的内容简介:他们找上我了。颜小莉回信:怎么说的?随后这条就要详细一些:刚开始威胁要报警,我说那你们就等着给狗收尸吧;然后他们主动提出要把狗赎回去,问怎么联系我,还问要多少钱。颜小莉回道:把我给你买的那个新手机的号码告诉他们,别在网上聊了。公交车绕着四环路,开到大兴,才一进门,短信就又响了。仍然是于刚:打电话了。你没被听出来吧?颜小莉回信问道。没有,我捏着鼻子说话的。于刚说。跟你说话的是那个女的吗?是个男的,大粗嗓子。果然是尹珂东。颜小莉的心沉了一沉:要是徐耀斌的话,或许更容易对付一点。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她给于刚发短信:怎么说的?没怎么说,就是谈价钱。我按照你交代的,要三万。他说贵,我说那就算了,我们杀狗。他说要再商量商量。让他们商量去。颜小莉回道,他们肯定会答应。发完这条短信,颜小莉出门买了份快餐,细嚼慢咽地吃了,等到室友把卫生间空出来,又进去仔细洗了个澡。一切忙活完,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平常的这个点儿,她大都会歪在床上看看杂志,或者到客厅和大家一起追两期综艺节目。但今天,这些娱乐都无心进行了,她打开自己那台嗡嗡乱响的老款笔记本电脑,点开了最近一条虐狗的视频。视频底下,已经跟了上千条留言,网民们的言辞何止是谴责,简直把做那种事的人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宣布,如果虐狗者被他们抓住,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施以钉手、拔牙等酷刑。进而又有人分析,这起虐狗事件的实施者一定是比前些日子虐猫、虐兔子的那几个女人更加心理阴暗而变态,因为他们甚至不敢在网上露出真面目,这说明其目的不是为了宣泄情绪,而是折磨公众的神经。这就有点儿过度阐释了,颜小莉针对的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公众”,仅仅是黄蔚妮一个人而已。至于不露面,也是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一一黄蔚妮或者尹珂东只要在网上查找出最先发布那两段视频的论坛以及登录账号,就可以和守候在城市中某个网吧里的于刚取得联系。随后的事态进展,果然和她所料想的一样,威胁、谈判、互相试探,并将最终以颜小莉这一方一口咬定决不让步的那个价码成交。手机上的时钟跳到了十一点,于刚又发来了短信:他们答应了,说明天就要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狗。颜小莉回他:让他们中午十二点到亮马桥东北角那幢写字楼的停车场地下三楼。亮马桥附近那地方离于刚所在的位置不远。黄蔚妮大概绞尽脑汁也猜想不到,麦克黄就关在她公司斜对面那幢老旧住宅楼的地下室里。而颜小莉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避免于刚带着狗上街赶路,碰巧被看过那段视频的人认出来。二十分钟后,于刚发来了最后一条短信:你确定要这么干?颜小莉回他:开弓没有回头箭。然后她和衣躺在床上,枕戈待旦。那个计划虽然早在脑海中有过一闪念,但真走到这一步,还是让颜小莉有了不可思议的感觉。她甚至觉得生活是神奇的、疯狂的一一短短的几天之中,她经历了“速度与激情”式的飙车,拒绝了一个让人眼馋的职位,眼下又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变态虐狗狂,一个勒索犯了一一而且还是那种“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分子。这还得感谢麦克黄。如果不是它在恰好的时间出现在了恰好的地方,颜小莉实在不知道事情该怎么了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她明白自己做不到。如果郁彩彩的腿就此残了,也许颜小莉一辈子剩下的时间都要伴随着噩梦度过。她还年轻,不想也不敢背负与一个孩子一生相关的心理包袱。那么豁出去了,向警察自首并举报那天救狗行动的所有参与者呢?假如那些人真像黄蔚妮所说的那样集体串供、矢口否认,那么在拖延和扯皮的过程中,背负责任的只剩下了于刚这个身无分文的傻小子。把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再往绝境里推一把,这种事儿颜小莉也做不出来。但现在,颜小莉找到了一条在夹缝中突围的小径。虽然事情的面目变得邪恶而惨烈,并且闹到了满城风雨的地步,但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那夜因为失眠,睡得很晚,第二天一睁眼,已经九点多钟了。颜小莉爬起来,草草吃了几口面包,在十一点之前到达了公司大楼。她进门之后拐进了安全出口,沿着逼仄、潮湿的楼梯连下三层,来到了那片处于大厦最底层的停车场。因为消防设施不达标,这里自打建成以来就没有投入过使用,而接近正午时分,头顶的两层也不会有什么人停车或者开车出去,地点和时间都有利于悄无声息地完成她的计划。颜小莉到了一会儿,于刚才背着一只塑料绳编织而成的大号麻袋出现了。他得趁着大厦保安们去吃饭时绕过门岗,把麦克黄搬运进来。麻袋鼓胀胀的,不时耸动一下,可见是活物儿,但因为把嘴捆住了,叫不出声响来。麦克黄,你受委屈了。颜小莉无声地拍了拍它。于刚从怀里掏出两只滑雪帽,分给颜小莉一只。两人带上,看着对方蒙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模样,扑哧笑了。“怎么跟电影里的银行劫匪似的……”“也像绑架分子。”颜小莉说,“干什么事儿就得有什么样。”然后,两个有模有样的反面角色一起抬起麻袋,将它搬到停车场把角的一根水泥柱子后面。从那里,可以大致看清整个儿停车场的概貌,同时不容易被别处的人发现。然后他们背靠着柱子坐下来,谁也不再说话。长得像一个星期似的一个小时慢慢流逝。还差几分钟就要到十二点的时候,脚步声在停车场里回荡起来。颜小莉侧头窥探一眼,看见一个高而胖的男人走在空空荡荡的水泥地上,一边走,一边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火光照亮了尹珂东白白嫩嫩的脸,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只超市的购物塑料袋。颜小莉捅捅于刚,后者从滑雪帽下发出深重的喘气声,霍地站了起来,从水泥柱后面绕了出去。两个男人在阴暗的光线里逐渐接近,相隔不到两米时几乎一齐站住,相视而立。许多警匪片的结尾都是在这样俗套的环境俗套的氛围中上演的,但正因为是俗套,紧张的情绪才在各自的心中得到了加倍的渲染。尹珂东与于刚像头一次见面一样互相打量着,刺探着对方的眼神。过了半晌,尹珂东才开口了:“帽子这么厚,热不热啊?下次换丝袜吧。”为了不暴露声音,于刚必须掐出一副假嗓子,这使他无法像对方一样通过废话来缓解情绪、增强气势:“钱呢?”尹珂东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狗呢?”“先看钱。”尹珂东嗤笑一声,敞开袋口,露出方方正正的几叠百元大钞,复又紧紧攥住:“把狗带过来吧。狗要是死了,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于刚没再说话,转身走回水泥柱子后面。他朝颜小莉点了点头,单手拎起犹在无声耸动的麻袋,肩膀向右倾斜,颇为吃力地走回尹珂东所在的方位。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交接完成,即可万事大吉。停车场里忽然响彻一声哀鸣,是狗叫,凄凉而悲惨。难道口罩绑得不够紧,被麦克黄挣脱了吗?随即,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传了出来:“麦克黄!”伴随着一人一狗的两声惨叫,颜小莉听到了更加浩大的声音:奔跑声、咒骂声、棍棒与地面的摩擦声……几条黑影从停车场的楼梯间中蜂拥而出。领头的是徐耀斌,他挥舞着孱弱的瘦胳膊,在两名剃板寸带金链子的壮硕男人的簇拥下勇猛无比,两眼放光地朝于刚扑过来。颜小莉从水泥柱子后面跳出来,大喊:“快跑!快跑!”为时已晚。对方人多,又早早堵死了唯一通向地面的出口,跑是跑不掉的。先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这样的战术也是尹珂东与徐耀斌他们早就有所计划的吧?颜小莉不得不绝望地承认,自始至终,她都身处在一个实力不对等的游戏之中。虽然她自以为戳到了对方的痛点,但不论是在财力、智力、人力,还是意志力方面,她和于刚“这种人”都处于绝对的下风。场面混乱但又毫无悬念,于刚慌里慌张地东逃西窜了几个来回,轻易地被按倒在地。紧接着就是一顿气势汹汹的、充满了正义性的群殴。徐耀斌等人把他的脑袋牢牢地按在水泥地上,胳膊反剪到背后,令其动弹不得,同时用拳头捣他的肋骨,用皮鞋踢他的大腿,还用木棍对他施以杖刑。一边打,一边像喊劳动号子一样宣誓:“虐待动物,天理不容!”“没有人性,不配做人!”“打死偷狗贼,打死勒索犯!”“狗狗是人类的好朋友,是人类的亲人!”颜小莉闭上眼,不忍再看像沙袋一样闷声不响的于刚。然后,她只觉得肩头一紧,两脚悬空,就那么蜷缩着,被人像捉小鸡一样从角落里拎了出来。再睁开眼时,四周都是人腿。她歪在地上,看着一双纤细的、踩着高跟鞋的女人的脚从远处缓缓而来,步履轻盈,姿态优雅。不管是女侠、女王还是女神,都要选择最恰当的时刻登场,从而保证她的光芒童叟无欺地照耀每一个人。人们给黄蔚妮让开了路,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头戴滑雪帽的颜小莉。一侧的于刚又挨了两脚,终于吭吭叽叽地哭出声来。“这时候装起可怜来了,你想过被你们虐待的狗有多可怜吗?”徐耀斌作势又要抬腿。“别打了。”黄蔚妮说。“我就是气不过……麦克黄都被他们折磨成什么样了。”“打人也解决不了问题。”黄蔚妮似乎有点烦躁地呵斥道。她的冷静让其他的人叹服:以暴制暴,这不就把我们这些爱狗人士的档次降低到和虐狗的人一样了吗?这就是情怀,这就是素养,这就是境界。“那这事儿怎么办?把他们送公安局?”徐耀斌问。一直在旁边深沉地冷笑的尹珂东突然开了口:“公安局当然是要送的。不过我想,在报警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用手机把这两个人的真面目拍下来,也上传到网上去。我们得让网民都知道,麦克黄被我们营救出来了,而且残害它的罪魁祸首也被绳之以法了……”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赞同,有几个人已经掏出了手机:“对于这种人,就应该把他们曝光,让他们遗臭万年。”于刚挣扎着扯住脸上的滑雪帽,哭得更响亮了。颜小莉却呆滞地昂着头,长久地与黄蔚妮对视着。她突然从黄蔚妮的眼里发现了某种极其复杂的、一言难尽的况味:愤怒、嘲讽、迷惑、伤感、心如死灰……一只手抓住了她头上的滑雪帽,刷拉一声,真相大白。参加过第一次营救麦克黄的人全都愣住了。黄蔚妮却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她慢慢地蹲下来,一寸一寸地贴近颜小莉的脸,直到两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珠中自己的投影,然后才说:“我早就知道是你。”颜小莉咬了咬牙,沉默不语。黄蔚妮继续说:“你辞职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在公司楼下,你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也只有你才会挑选这样一个地方来让我们交钱。”颜小莉仍不说话。黄蔚妮的声音却突然嘶哑了,眼角几乎开裂,像要迸出血来。她一把攥住颜小莉的衣领,猛烈地摇晃着她叫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只要直接告诉我麦克黄在你手上不就行了吗?不就是想要钱吗?我会给你的,要多少给多少!你干吗要虐待它?想通过这种事儿来折磨我吗?”“那我告诉你,颜小莉,你的目的达到了,现在你满意了吧!但麦克黄有什么错?它招谁惹谁了?它比你比我比所有的人都要善良得多,你不也标榜过善良标榜过爱心吗?现在瞧瞧你干的事儿,简直不是人,是魔鬼!”黄蔚妮的表现把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看着这个突然之间情绪失控不能自已的女人,居然比看到那两段虐狗录像的时候还要心惊胆战,手足无措。他们也不知道应该上来安慰她,还是和她一起同仇敌忾地指责颜小莉。然而颜小莉的表情却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安宁,嘴角甚至滑出一抹近似于笑的表情来。“她他妈的还挺得意……”不知是尹珂东还是徐耀斌嘟囔了一句,因为声音太低,连粗嗓子和细嗓子都难以辨别了。颜小莉握住了攥在她领口上的黄蔚妮的手,轻轻一拉,那双手就松开了。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动作优雅,仪态端庄,像极了当初毫无预料地走到她身边的黄蔚妮。颜小莉想,黄蔚妮说得没错,如果只是想要钱,那么只要发两幅麦克黄的普通照片给她就能实现,那两段骇人听闻的虐狗视频的确是多此一举。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黄蔚妮感到无法理喻,但在颜小莉这里却不难理解,那就是:她突然涌起了强烈的惩罚欲望。她想要惩罚黄蔚妮,她认为自己有资格惩罚黄蔚妮,她感到通过惩罚黄蔚妮,就能够对女孩儿郁彩彩做出钱以外的、某种道德意义上的补偿。但她的预想实现了吗?现在的颜小莉却感到了茫然。或者说,她有什么权力决定该惩罚谁,该怎么惩罚?好在事情已经接近收场了。颜小莉走近刚才被于刚丢下的那只麻袋,蹲下来,有条不紊地解开了扎口的绳索。麻袋里的耸动更激烈了,像蛋里的新生命正要破壳而出,并伴随着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哀鸣。然后,绳索与麻袋一齐褪去,麦克黄露了出来。它陡然看见了光,仿佛有点不能适应,然后紧张地打量着围拢过来盯着它审视的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最后,它看到了黄蔚妮,欢呼一声扑了上去,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摇头晃脑地嗅着她身上久别重逢的香味。不仅是黄蔚妮,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麦克黄毫发无损,全须全尾。

颜小莉沿着山路往下走。刚下过了一场小雨,但脚下的土路并不泥泞,身边的树木却被冲刷得格外嫩绿,有些矮树的枝头还开出了一团一团无名的花。到这山上来了几次,颜小莉才第一次有心情看景色。刚过去的那件事还在她心头回荡。她想起上午去看望郁彩彩的时候,女孩儿还专门问起了麦克黄:“它现在好吗?”“很好,好得不能再好。”颜小莉说。“它回家以后会想我吗?”“当然会。你也是它的朋友嘛。”“但我们也只能把它送回去,对不对?”郁彩彩似乎有点儿忧郁,又问:“它的主人见到它,是不是很高兴?”“感动得都快哭了……人家还说谢谢你。”郁彩彩欣慰地笑了。而此时的颜小莉想起黄蔚妮,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了。就像黄蔚妮在地下三层停车场看着颜小莉时,同样百感交集。视频里那条狗当然是麦克黄,只不过它的爪子是被用双面胶粘在了木板上,钉子是从趾头缝之间钉进去的;从狗嘴里拔出来的当然也不是狗牙,而是颜小莉拆了自己的一串动物牙齿造型的塑料项链。这两个伎俩结合拍摄角度的变化,再搭配用番茄酱调成的鲜血,在电脑屏幕里就足以乱真了。而麦克黄的哀鸣也很配合一一哪只狗被人摆弄来摆弄去,都会呜呜大叫。其他人仍要把颜小莉他们扭送到公安局去。虐狗是假,勒索是真,一样罪责难逃。颜小莉垂头看着脚下,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但她却听见黄蔚妮低沉地说:“算了。”“干吗算了?对这种吃里扒外的人就不能同情!”尹珂东插嘴,“再说我们好不容易才……”黄蔚妮像没听见他的聒噪,继续对颜小莉说:“你走吧,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于刚已经捂着肚子爬起来,趁机拽了颜小莉一把。旁边的人仿佛被黄蔚妮这反常的神色举止慑住了,也痴痴愣愣地让出一条路来。颜小莉和于刚往外没走多远,背后的黄蔚妮忽然又说了一句:“这个拿着。”颜小莉回头,一只塑料袋抛了过来,里面装的是那五万块钱。这些钱,她在看望郁彩彩的时候,偷偷塞在女孩儿床头的小书桌抽屉里了。走到那天出事的拐弯,于刚在那里等她。两人也没再唏嘘,径直往山下走去。一会儿到了国道旁,颜小莉才问:“你去哪儿?”“回内蒙古。亲戚又帮我在锡林郭勒找了个工作,说是当司机,还能送我去考驾照。”于刚说,“你呢?”“还在北京。明天有个招聘会。”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就此各奔东西。颜小莉横穿过国道,很快就拦到一辆出租车,上车后一回头,马路对面的于刚也不见了。车子轻快地行驶了几分钟,道路便拥堵了起来,再往前蹭一段,便发现是一辆卡车占据了内侧车道,开得又慢,挡住了后车。出租司机嘟囔了一句“怎么碰上这么一面瓜”,然后也像别人那样小心翼翼地并线,从卡车的一侧超过去。颜小莉清楚地看到,那辆卡车的车斗也被改造成了铁笼,笼子里面装的都是狗。那是一些毫无品种可言的菜狗,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却也不声不响,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毫无怨色。这种狗就算被送到狗肉馆里去,八成也不会有人来救它们吧。颜小莉凝神与其中一只黄白相间的狗遥相对望,竟感到那狗有些许言语想对她说。作者:石一枫本文已获得作者授权编辑:王一般世界从未如此神秘?????●?????WePromiseWeAreOriginal未经授权禁止转载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mksmz.com/mbyzl/11377.html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