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时代的政治哲学

作者尚杰(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节选自《精神的分裂:与老年德里达对话》同济·法兰西文化丛书年|授权刊登

公元年9月11日,纽约,世界贸易中心,两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它们象征着美国,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被两架小小的、来历不明的飞机摧毁了。整个世界都目睹了这极为悲惨的一幕,像是科幻电影的镜头,又像是愚人节的传闻。

“啊,我的上帝!”千万个纽约人惊恐地望着滚着黑烟的蓝天,在同一时间里发出同一声音,撕心的呐喊。这时,德里达大师,你在哪里?你正在上海的一个咖啡馆,与你的中国朋友坐在一起。你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见“9?11”的历史性镜头。当时,是这个咖啡店的老板,向你,以及你在座的朋友们宣布了这个重大消息。

你所看见的,是重放的慢镜头。是的,整个世界的眼球,从来就没有像这样,整齐地盯住一个地方。在这个历史瞬间,时间和呼吸都停止了,仿佛是西方世界的末日,而在地球的另外一半,人们却在欢呼跳跃,多么不和谐的世界啊,不和谐的心理状态,不对称。

镜头在倾斜,我的意思是说,从这个恐怖时刻开始,从这个世界帝国的象征物毁灭之日开始,在新的纪元开始之日,整个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世界再不是从前的世界,战争再不是从前的战争,价值再不是从前的价值,国际秩序再不是从前的国际秩序。总之,一切,活着,从年9月11日开始。

那天晚上,在北京,我确是在第一时间,从香港凤凰电视台的转播中目睹了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倒塌的全过程。一个不可思议的重大世界级的历史事件。心里闪烁的念头,就像在那一历史瞬间坍塌中的世界贸易中心,左右摇摆。浓浓的黑烟笼罩着纽约上空。在这个全世界最发达的信息网络中心,一时间,那里的通讯,像人们屏住的呼吸一样停止了。纽约与全美国的交流,与全世界的交流,突然发生了历史性的中断。世界贸易中心的全部电话网络,国际互联网络被切断了,公共交通设施停止了运营,飞机场关闭了,一切从前熟悉的道路不再畅通。我这里不仅在描述事实,也是在叙述哲学思想,因为在这一时刻,全世界的哲学家,都停止了思想。或者说,好像突然变得不再会思想,因为他们从前的一切思想,好像一下子被胡塞尔式的口号悬隔了,不再起作用。事情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个事情怎么能是他(她、它)干的呢?这个事情就是他(她、它)干的!

感谢世界发达的高科技,让全世界人民在同一时间看见了这场历史性悲剧。悲剧,在小小的屏幕上演,是的,电视。纽约在燃烧,思想在燃烧。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早就说过,这个世界,过去、现在、将来,永远是一堆燃烧着的活火。这不啻说,新世界将在灰烬中重新诞生。这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就结束了。就像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是人生的拐点,重大的选择和转机,也就是在几条岔路之上。

“9?11”事件,象征着最大的恶,它也宣告了与以往历史不同的恶的世纪即将到来。从此以后,人类将有陌生的心理状态:焦虑、害怕、孤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的。在这样的时刻,智者,哲学家,也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哲学家。你在想什么呢?你在想新世纪的哲学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应该对这个无法回避的历史事件做出怎样的回答。恐怖时代的哲学,恐怖时代的哲学家。你去找哈贝马斯,你的老对手和老朋友,商量对这件事怎么看。哲学家不能对这种能改变世界历史发展方向的重大事件保持沉默。想当年,海德格尔没有对纳粹残害犹太人的毒气室保持沉默,他冷冷地说,在毒气室和灭绝营中制造尸体,从本质上说,和让一个国家被迫忍受饥饿,和制造氢弹或者机械化食品工业,是一样的事。海德格尔能够这样冷静,我猜想他当时的面孔,就像是一个恐怖主义者。

他的同代人,德国同胞,在德国同样有名的哲学家阿多诺的说法有所不同。阿多诺说,“奥斯维辛”,纳粹制造的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是整个20世纪人类历史的最重大事件,它标志着古典人道主义的彻底失败。“奥斯维辛”是人类死亡的象征,人类死亡的一次预演,人的身份的死亡,人道主义历史上一次最大的精神创伤。总之,“9?11”和“奥斯维辛”一样,是一次新的毁灭和新生的开端。一次新的重复,就像尼采曾经说过的,“永世轮回”。又像你曾经说过的,就像过生日时的感觉,不是今天的今天。你又说,正是在这里,要向老康德学习。康德说,启蒙的真谛,是要有思考的勇气。一种超越思考习惯和界限的思考,“9?11”事件逼迫我们进行这样的思考。启蒙的光不可能是同一个样子的。恐怖,是的,在以卢梭为代表的法国启蒙思想家的鼓舞下而爆发的法国大革命,被我们唱尽了赞歌,但是有谁想到,那是一次集团性质的或者国家性质的恐怖主义事件呢?也许是红色恐怖主义!恐怖主义的祖师爷。

精神上的新生是由精神创作导致的。这些精神创伤,往往来自一些历史性事件。这些事件即将彻底改变一个人,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世界精神和行为的发展方向。对你来说,你的精神创作与你在11岁时听到一个法国殖民者(德里达是出生在阿尔及尔的犹太人,那里当时是法国人的殖民地)对你说的话有密切关系。这个法语学校总监对阿拉伯世界的犹太小孩德里达说:你从明天起不要在这里上演了,我们会通知你的父母。这句话给你留下了终生的精神创伤。导致你是一个在法国生活的非法国人,导致你说你是一个世界公民,导致你说“解构”的最精辟概括在于它不是一种语言,或者说,“解构”倡导语言之间的冲突和悖论。在这种精神创伤过程中,你创造了“解构”这个哲学概念。

同样,“奥斯维辛”,甚至“9?11”事件,不也是新型的哲学事件,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也象征着哲学概念吗?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后,哲学家的头脑,顿时不知所措。像一堆乱麻,有一条条岔路,就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这又是一次恶的意义上的沉醉吗?本?拉登不知道躲在哪里保持这样的惊悚,他在偷窥,我们看不见他而他能看得见我们,就像一个恶的幽灵,失去记忆的状态,也是现象学的悬隔状态。一种进入创造性的精神状态,同时在某个拐点上也非常容易导致恐怖状态。它动摇着西方人传统的形而上学价值观念,因为奠基在神圣的“存在”概念上的一切被以上的恐怖事件和恐怖精神毁灭殆尽。

形而上学的功能瘫痪了,因为“9?11”这样的历史事件炸掉了思辨形而上学赖以生存的基础,因为它与我们从前的经验不再一致,因为它超出了任何形而上学想象力的范围。在今天的科技面前,全人类可能在一个早上,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化为纳粹毒气室性质的黑烟。人类完全可能在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未来之前,就被恐怖的未来解决掉了。是的,还没有机会思考刚才的不幸,就爆发了新的更大的不幸。在这样的意义上,它不是某个人而是全体人类的精神创伤。精神创伤导致的最严重后果,就是精神状态的分裂。当年,纳粹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杀害的不是某个犹太人,而是关于犹太人的概念,甚至是人或人性的概念,因为希特勒这个最大的恐怖分子要改变人种或改变人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人类再不像从前一样生活。同样,在“9?11”事件之后,世界也不再是从前的世界。整个价值、道德、哲学、政治、国际秩序、法律,也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因为人类两次遭遇了精神创伤,启蒙的乌托邦再一次化做了泡影。

你说,“9?11”事件的始作俑者,恐怖的源泉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民族,某一个国家,而像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恶的幽灵」。如果把“恐怖主义”当作一个哲学概念,那么,它应该是一个莫须有的概念,一个抓不住的概念。从灵魂深处爆发的危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不寒而栗。当布什宣布打一场世界范围的反恐战争时,其实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因为与以往任何一场战争不同,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搞明白,究竟谁是他的敌人,或者说,这事情究竟是不是本?拉登干的。美国这次在全世界面前是彻底丢脸了,因为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在自己的领土以外为了“解放”别人打了一场又一场战争。但是,这次不同,“9?11”事件就发生在自己的家门口,炸弹炸飞了自己的心脏,世界贸易的中心。躲在暗处的幽灵好像在对布什说,小子,怎么样,我想打你哪就打你哪。于是,布什把愤怒迁往别处,萨达姆想与小布什真赌一把,玩起了老鼠与猫的游戏。小布什玩得实在不耐烦了,操起火箭筒一炮就把萨达姆崩了。可是,这与本?拉登好像没有什么关系。美国人这次真是急了,等着别人来解放自己。这样的心情,山姆大叔似乎还从来未曾有过。一场不是战争的战争,所谓反恐战争,不啻用大象的脚踩跳蚤。这次,美国人把精神创伤留给了自己,想起“9?11”就要心痛。每年的9月11日,神经绷得紧紧的,焦虑在于威胁不知来自何处。

你说,「世界呼唤着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来未曾有过的新缺席,一种打破个人、民族、国家界限的新的政治、法律、伦理缺席」。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全球化。一个人,首先应该是世界公民,然后才是美国人、中国人、法国人。这是人类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启蒙理想吗?孟德斯鸠好像说过类似的话。但这是一次人类历史上新的启蒙,在新千年中整个人类的历史使命。人类存在的理由和合理性究竟何在?悲剧能否不再重演?你把希望寄托于打破旧有的秩序,包括组成社会的最基本细胞,家庭或婚姻的秩序,废除早已过时的婚姻制度。

20世纪的人类灾难,来自于一种宗教性质的献身精神。撞击世界贸易中心大楼的飞机驾驶员也是这样的牺牲品吗?即使他是这样的殉教者,这个事件本身却表明新的世纪,可能是宗教性质的献身精神的死亡。在纳粹德国时期,德国人宗教式的献身精神导致了战后整个民族的精神忏悔。哈贝马斯这样说到他自己:“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我还太年轻,作为当年的一个德国孩子,他已经长大了,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体验到一种犯罪感。”尽管哈贝马斯与德里达在战争期间的感觉不同,但同样是一种精神创伤。一种由于自我的犯罪而产生的忏悔所导致的精神创伤,在我们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民族整体,在历史上曾经有过吗?应该有,但是,究竟有多少人还记得“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心灵疼痛呢?它似乎已经死了,尽管它发生在年而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年。

没有真正发自心灵的忏悔,就没有真正的精神进步,就会是一种历史性的循环,就会继续犯同样性质的错误,不,是罪行!人是一种会犯错误的动物而不是只顾自己自尊或面子的动物。人的本质既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犯错。正是从这里,走来了你对宽恕的理解,一种只有神才具备的宽广胸怀:真正的宽恕,是对不可以原谅的事情表示原谅,是款待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他者。这导致你和哈贝马斯,以至于整个战后一代欧洲哲学家与传统哲学家最大的不同。哲学不再固执于精神领域里的对立,不是一分为二,不是非此即彼。

对不能原谅的事情表示原谅,这真是一种完美的折磨。精神的皱褶,思考在异域空间。这是一种道德上的终极关怀,因为它冲破了习惯的道德底线。对不对你负责的人负责,对不爱你的人说爱,这应该成为日常生活中人与人关系的准则,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正是在这里,人的态度发生了“非人”化的根本变化,因为它改变着人性,要求人做到不是人而是神才可以做到的事。这要求人重新审视人的概念,怀疑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整个欧洲甚至人类的文明历史,一种把宗教与世俗权力分离开来的历史。“非人”或“非我”性质的转变,也就是朝向他者的转变。不仅仅是他人,不仅仅像萨特那样说“他人就是地狱”,而还要像列维纳斯那样,把他者神为神物。“非人”化的转变,要求对传统的人道主义加上现象学的括号,对人自己的历史加上口号,要有否认自己祖辈的历史及其心理习惯的勇气。你说,这是你对哲学、道德、政治应当承担的责任,是“不得不”,而不是萨特式的自由选择。一种“非人”化的人类新制度。

你说,把年9月11日放在括号里,“9?11”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你这里的引号,是一个现象学性质的括号吗?引号里的事件背叛了我们日常的生活,本不属于我们的生活空间,一个偶然的重大恐怖事件在瞬间就结束了,某种制造终生遗憾,制造心灵创伤的行为眨眼之间就完成了。从此,我们与幸福失之交臂,与痛苦伴随终生,真是一个完美的折磨。一个“史无前例”的历史事件,这个词又一次让我想起了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文化大革命”。首先是著名的年“5?16”通知,又是一个日子:“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的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同样是针对权力的。究竟什么才是“史无前例”呢?就是发生了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文化大革命”是近百年以来中国曾经输入欧洲的唯一精神产品,年5月,带着袖章的巴黎“红卫兵”学着我们造反,造法国人自己的精神和教育制度传统的反。这种效果,与“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者自己最初的动机无关。某件事情第一次发生了,“9?11”与“5?16”都是这样的第一次。在这样的突然袭击面前,美国人民和中国人民是没有办法把这些事件归类的。

弄不清事情的性质,尽管它把人刺痛,造成了当下和后来的精神创伤。某件“史无前例”而人们不愿意让其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它产生人们意料之外的效应,这,就是生活。时至今日,这些事件的意义仍然是一个谜,它们是难以解释的。就像康德说过的,是没有概念的直观。事情的真相,在眼界所能把握的界限之外。语言也随之变得结结巴巴,位于纽约市中心的世界贸易中心,这座帝国大厦眨眼之间就阳痿了。它的阳刚之气不再,这个“逻各斯中心论”的象征从此缺少了硬度,同样这也与小布什在美国人民面前信誓旦旦的“反恐”宣战无关。

其实,这个美国的总统并没有搞清楚他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也实在没有搞清楚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私下里,他肯定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那样的自言自语:“这个世界乱套了!”是的,历史的时间终结了,生活中的事件脱钩了,一件事与另外一件事之间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布什是在还没有搞清楚自己敌人的情况下匆忙宣战的,所以他等于宣布了一场无效的战争。他要驱除这个“史无前例”的魔鬼。如果一个人总是在念叨什么东西,除了表明他的担心、害怕、恐惧,还能是什么呢?还能表明这个人要远离精神创伤。

一句话重复了遍,无论是出于心理负担,还是出于一种精神上的强迫症,就会成为真理吗?抑或重复者并不是为了什么真理,而只是让人相信。强迫人们相信人们还不理解的东西。纽约人在惊呼,“上帝啊,怎么这么对待我们!”上帝怎么对待你们?是上帝不满意现行的世界上只流行英语吗?是上帝不满意全世界的人都只精通英语语法?是上帝想重新搞乱人类的语言?你不是说过,解构不是一种语言。那么“9?11”也是“解构”性质的事件吗?是一个现象学性质的事件吗?或者,是一个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事件?是一种把现实世界秩序加上括号之后的一种哲学探索?是对“经验”同时发生的遮蔽和敞开,因为发生了无法归属于旧经验的东西。你只把日常生活中发生的那些不能按照常规理解的事情称为“事件”。一个具有“他者”性质的事件,既可以被称作“新生”也可以被叫做“死”的事件。所以这些,同时令人恐惧与沉醉。一种完美的折磨。充满着恶的想象力。完美的折磨,又是不断面临威胁的折磨,在这些精神危机面前,念头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高难动作。把较低的高难念头或者动作弃之不顾,换之以较高的高难心理或者动作。就像笛卡尔性质的沉思,是对“思”本身的思。完美的折磨,又是因为面对陌生,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见了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看见了我说不出来的东西,这才达到了完美的折磨之最佳效果——它有我不知道的境界,又因为“史无前例”。

未来的事件,是一个X。X就是导致精神创伤的原因。在这样的意义上,“未来”总标志着恐怖即将发生,“未来”与“现在”和“过去”之间充满着不对称性。或者叫做没有原因的未来,偶然的未来。美国丧失了自己的对手苏联也同样使这个世界充满着未来的悬念。总之,心是力量不平衡的场所,就暗藏着危机,甚至恐怖。我们实在不知道未来的破坏性力量究竟有多大,它是无法计算出来的。这个我们绝对叫不出名字且无法预先知道的力量也许并不是一个国家,甚至也不是一个组织,但它是恐怖的。不仅因为它手里也许掌握着核武器,更因为它永远在暗处盯着我们,而我们看不见它。这是一种新的冷战,它是美国阵营“胜利”之后带来的副产品,严重威胁着世界秩序。本?拉登和整个美国相比,是一个不成比例的敌人,但是他却搅乱了每一个美国人的灵魂。我们应该怎样称呼这场战争?本?拉登身上集中了所有的恶,是真正的“邪恶中心”。一个具有宗教色彩的幽灵,它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方向降临。这种绝对恶的阴影笼罩着地球上的生命,预示着死亡随时都可能发生。

但是,生活在继续。21世纪的人类将在“不怀有希望”中生活吗?是在绝望中微笑地生活吗?哲学家难道不应该对世界上新的“恐怖时代”做出自己的哲学反思吗?你说,这尤其是关于政治哲学的反思。新的“恐怖时代”又像是一个“病毒”(一个有关计算机或信息安全的专业术语)时代,恐怖分子可以不占领任何一个国家,只要控制了高科技,用“病毒”就能赢得整个战争。这使未来的“战争”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恐怖,因为它在心理上摧残人的灵魂。这场战争中也许根本没有以往的什么武装起义,甚至也不是为了民族、民主、爱国主义之类,它有我们尚不知道的其他原因。不是为了解放什么,而是为了毁灭什么。这是关于恐怖的恐怖,关于焦虑的焦虑,是恐怖本身,是焦虑本身。就像当我想到明天我会焦虑时,我就会感到焦虑。这样的坏心情,比所有直接的威胁加在一起还要可怕,还要危险,因为它最终将导致人的精神崩溃。

在这样的恐怖时代,你这样严肃地问道:“当今,没有人能知道有谁还能有幸承担得起哲学家这个称号。我将尝试着把未来的哲学家称作有责任以某种反思的方式回答这些问题的人,他们也是向负责公众话语、语言和国际法权制度的人提出责问的人……哲学家是为了在‘理解’和‘使之正当化’之间做出区别而寻找新标准的人。”你试图表明,真正的恐怖效果,是心灵上而不是肉体上的,是没有暴力的暴力,没有直接杀人的杀人。让人死亡并不一定是使人在肉体上死亡。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你要重新考察人类的话语制度、道德制度、政治制度。尝试寻找另一种政治话语的可能性、未来的民主、“友谊政治学”、“解构”意义上的宽容。总之,是不可能的可能性。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你是一个没有理想的理想主义者。你对思想中的疑难兴奋不已。你甚至再一次提到了伏尔泰在《哲学词典》中关于“宽容”的词条。你问道“我们今天该怎样重写这个词条呢”?就是应该像伏尔泰一样,反对针对异教徒的不宽容态度。既然人的本性就在于人会犯错误,那么,与之相应的人类另一个本性,就应该是宽容。就像伏尔泰早就说过的,宽容,是人的秉性,只有人类才拥有的特权。“宽容”这个词在伏尔泰那里首先指对待不同教派之间的争执应该采取的态度,也包括有神论与无神论者之间就有的关系。总之,是一种具有宗教性质的品质。不要把与自己不同见解的人置于死地,甚至也接受那些毫无信仰的人。

很少有人注意到,当你把宽容说成是对不可以原谅的事情表示谅解的态度,你在向宗教的品质靠拢,而这是对西方传统理解态度(诸对概念的对立统一关系)的解构。可是你同时却说:“宽容一向站在‘最强有力的理性’一边,这是对主权(souvrainté,在法语里,这个词还包括统治权、君权、最高权力等)的增补。”你在这里表示出对传统“主权”概念的怀疑态度,因为这个所谓的“主权”还不够宽容。可是,你那个“解构”式的,具有浓重宗教色彩的“宽容”,不是早就被旧的启蒙传统通过政教分离的方式搁置了吗?你是想让这两者在“解构”的基础上获得重新“一致”吗?无论怎样,你想超越康德,也就是说,解构理性与宗教之间的传统界限,因为你所说的“宽容”(宽容是最强有力的理性)站在康德的立场上是无法理解的。同时,你所谓“宽容”又不是纯粹宗教意义上的,因为你不相信“救世主降临”,却宁可相信到处存在着能看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它们的幽灵。换句话说,你同时也解构了宗教。

现在回到对传统“主权”概念的解构,你说主权最好的面孔,应该是一个别的东西。这个“别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他者,其中充满了“友谊”或“宽容政治学”。在这里你谈到了“纯粹的或无条件的款待”,也就是说,在邀请或接待客人时,不要求客人(外国人、移民、说不同语言有不同风俗的人)必须遵照我的领土(我家里,我的单位等)上的规矩(法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危险的邀请,但是,“不冒风险的款待,上了保险的款待,受免除一切他者的制度保护的款待,还是真的款待吗?”真的款待,有赴死的勇气。正是在这里,我终于最后看出了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你主张在现实生活中尚不可能实施的东西。这也是尚无法律和政治“依据”的主张,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做出“德里达式”的法理解释。但正因为如此,你真正想说的却是,当今世界缺少的,正是解构意义上的“款待”精神。没有统一标准的款待,是最具有灵活性的款待。最大的胸怀,是承认他者与我同在,即使他者没有被我邀请而径直进入我的生活。所谓仁者之爱,是让我们一起活着,是厚待一些活着的他者。你正是把这种解构意义上的款待作为未来法律与政治的条件。

你一生的学术生涯,从形而上学问题始,至政治与伦理问题终,这是你适应我们生活的时代做出的选择,因为你无法回避“9?11”这样的政治事件。要回答社会的现实问题,这是法国启蒙精神的传统,也是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你试图构建未来的民主吗?它是一个柏拉图式的乌托邦,还是福柯式的异托邦呢?我看是后者,所以它不是另一个大同世界。马克思谈到了国家消亡的问题,他对未来社会做了概括式的预见,并没有详细加以描述。你同样认为未来社会和国家是难以预言的,但是你肯定限制所谓的“最高权力”(或主权)的必要性,用别的权力限制这一权力,而别的权力还有别的权力加以限制。这是一个他者之链条,你据此发展了孟德斯鸠全面概括的近现代“三权分立”的国家学说。也就是说,诉诸于权力和权利的微妙划分,总是做出一个“他者”性质的决定,以便不停顿地向权力挑战。任何一个政治决定,都不应该成为一个统治性质的命令,而应该是一种好客式的政治邀请。

你明确发出了这样的信号:当代政治不再是一个国家的内部事务,以“互不干涉内政”作为处理国际关系的准则已经过时了,因为像“反人类罪或战争罪的概念不再属于国家司法和国家主权的权限……要比从前更加强调人权概念。就是说,人权还有缺陷,要不断加以补充”。历史的事实正是这样。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从人权宣言,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人权的概念日益丰富,被不断地修订补充,比如妇女的权利、儿童的权利,废除死刑、同性恋者的要权利,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你说是出于对人的本性(I’humanitédI’homm)的更为全面的认识。I’humanité一词,还有人道、人情等含义。总之,人权要朝着更为人道(在这样的意义上,所谓“反人类中心论”或“反人道主义”、“非人”之类说法并非是主张“非人道”),更有人情味的方向发展。人性的丰富同时也是人性的改变,不像从前那样活着的人。

在你的“政治哲学”中,“权利”概念低于“公正”概念(你在其他场合说过,唯一不能解构的就是“公正”),因为公正并不停留在权利上,就是说,不停留在“应该”上。“公正”是对“强迫”或“负债状态”的超越。“我在别的场合曾经试图表明纯粹的伦理学是从超越权利、应当、债务开始的。超越权利,这容易理解,但是超越‘责任义务’,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让我们回顾康德说的:道德行为不仅应该‘符合责任’,而且应该是‘依据责任义务’,依据‘纯粹的应当’才得以实现的。”你说,一旦我们坚定不移地追随康德,也就是说,我的行为要依据纯粹的责任。换句话说,我做仅仅是因为我应该做,因为在那里我应该偿清的债务,这就为道德敲定了两个界限。你说,正是这两个界限损害了纯粹伦理学的名誉:

1.人的行为附属于一个“应当”,我被设定已经知道这种纯粹的责任是什么,我只有在这样的名义下才可以行为。然而,一种满足于服从某种已知之知的行为,这行为就好像是一种可能被计算出来的结果。

2.当我依据“纯粹应当”行事,我是在偿还某种债务。在这个过程中,我完成了一种交换结构的循环。也就是说,我仍旧是在一个总体性的范围之内,我没有超越任何东西。我没有得到宽恕、礼物、礼遇,因为我完全可能被“死板”的,只是按照这种“应当”行事的主人赶出家门。

总之,这里没有考虑到“9?11”这样的意外而偶然的事件。所以你说,解构性质的纯粹伦理学是超越“应当(债务)的伦理学,是“‘超越应当的应当’,应当去超越有条件的和有结构的权利、宽容、礼遇等等”。

你注意这些超出范围和限度的问题,“多余”或“溢出来”的问题、洋溢而不死板的问题、超出结构的问题。总之,是离不开传统的问题。但是你同时说,所有这些“超越”,并不想放弃信誉。在伦理学问题上,你与康德处于两个不同的精神序列。如何能与康德和解,这是你的疑难。可能的序列与不可能的序列、同一的序列与他者的序列、对统一的责任与对他者的责任、有眼界的序列与无眼界的序列、规范的或结构的序列与解构的序列、实现已知的序列与探索未知的序列、可以计算结果的与不可计算结果的序列,等等。

你是一个勇敢的探索者,你并没有告诉我任何结论性的东西。但是,你为我开拓了探讨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你是当代哲学家中最有想象力的。你启发了我的灵感,你赋予我的思想财富,使我受益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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