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易欢心里一阵喜一阵忧,不知该不该告诉玄烨这个消息,或者她该如何告诉他。最终,她下定决心,还是自己守住这个秘密为好。猪哥哥讲得并非毫无道理,这深宫大内,最怕的是你多一根软肋掌握在别人手中。把柄,还是越少越好。而玄烨,告诉他这个消息,无疑会使他更开心,却也会使他的处境更加两难,所以自己担下这担子也罢。

当晚,玄烨来探易欢,又带来许多补药。易欢如今已知晓自己身体状况,不敢再服用,只得推脱药太苦,不肯饮用。

玄烨疑惑道,“素来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易欢怎么竟矫情起来,这一点苦也不肯消受了?”表面是嫌弃,眼神却是满含宠溺地望向易欢。

易欢还是不肯喝,玄烨便端起药碗,先饮了半碗,“朕陪你同甘共苦,你没有拒绝陪朕的理由了罢?”

易欢脸上的为难之色更甚,玄烨嘱托宫女“吩咐下去,以后每顿苦药,都端来两份一模一样的,朕陪欢答应一起喝。”

易欢不觉眼噙热泪,“皇上为了臣妾损伤龙体,可使不得。”

“这些本也算不得什么毒药,怎么就伤身了?!况且就算真是毒药,欢儿若要朕同饮,朕也不会推辞”。

易欢恢复雀跃心情,玩笑道:“那皇上便为臣妾多进补些,剩下这半碗也是皇上的。”玄烨委屈道:“说好的同甘共苦,可没有朕一个人独自苦的道理。”

易欢将药碗又凑近玄烨一些,娇嗔道:“皇上是要道理还是要欢儿?”

皇上一见易欢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和神采,心内一动,便什么苦都不觉得苦,仰头将余下半碗补药一饮而尽,竟觉得如山葡萄酒一般醇美。

次日,玄烨再来探易欢之时,补药早已换成了新酿的山葡萄酒。玄烨假装怒意责问她为何不再服补药,易欢笑道:“臣妾病早好了,再服补药,要变成一只行走的药罐子了。”

玄烨笑了笑,举起酒杯邀易欢同饮。

易欢羞愧一笑,“你知道我一饮便要醉的,还敢让我喝。皇上是想要一个清醒的欢儿还是昏睡过去的欢儿呢?”

玄烨将笑脸凑近易欢,“朕不贪心,都想要。就想和欢儿一同醒,一起睡。”

易欢羞涩地捶了玄烨一下,脸又红成了酒杯中的一抹,未饮先醉了。

动情处,易欢差点举起酒杯,同玄烨一饮而尽了。可又突然想起腹中的孩儿,忙放下酒杯,调笑道:“皇上自斟自酌,臣妾吃鲜葡萄当作干杯可好?”

玄烨啜饮一口美酒,叹了一口气,“你这李易欢,真是越来越刁钻了,净会讨朕便宜。怎的你吃肉,朕只能喝汤。”

易欢不以为然,“皇上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在臣妾家里,可是要夺了皇上的特权,都是我说了算。”

而玄烨只有一脸宠溺地称是。

易欢将一粒剥好的葡萄塞进嘴里,酸酸甜甜,一如她心中滋味。“上次去山洞寻葡萄酒未果,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所以回来便窖存了这一罐。只可惜时日太短,葡萄的味也没出来,酒的味道也没出来,还叫什么葡萄酒,净让皇上当笑话饮了。”

一提起上次山洞之事,玄烨心中仍有芥蒂,可他仍旧一笑,“在你这里,朕饮什么,都是你的味道,所以也没有什么差别。”

易欢塞一颗葡萄堵住玄烨的嘴,“皇上净会用一些比葡萄还甜的话骗我这无知少女对你死心塌地。”

玄烨最放心的姿态,便是易欢在他面前像小女孩一样娇嗔。因他知道,只有这时,她才是真正放松的。他总希望,将她这样的瞬间拉长一些,让她的快乐不会动不动烟消云散。

他将手轻覆在她手背之上,“那一对夫妻,朕已经安排人厚葬。无论你与他们什么关系,朕都不再追究。但朕也希望你能断了与过去所有的联系,假装失忆。我们从头开始,一定比从前还要好的”,玄烨说到动情处,不觉热泪盈眶。易欢也满眼盈泪地望着他,一句话都答不出来,没有反驳,也没有感谢,就静静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心里却重重地动了一下。

(九十)

明珠谷众师父得知二师父和三师父的死讯,悲痛不已。长痛之后,问朱慈烜,“那太子同易欢身份岂不是也暴露了?”

朱慈烜长叹一口气,“应是如此,可小师妹还是赖在宫中不肯走,而康熙也未下任何逮捕令捉拿我们,倒让人猜不透。”

李定国长吁一气,“易欢那孩子,非要整个明珠谷为她的爱情陪葬么。”

朱慈烜几次欲说出易欢怀孕的事实,可见师父们悲痛失望的神色,而且心中终究有些担忧易欢安危,于是又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太皇太后处,太皇太后正与皇后话家常,“皇后,近来过得可舒畅?”

“回皇祖母,身子,倒还好”,皇后暖声回。

“身子倒好?那便是心情不好了?”太皇太后警惕问,见皇后不吱声,又问道:“皇上如今探得可勤?”

“皇上终究是忙的,臣妾理解”,皇后试图将声音平稳下来,一滴泪却在眼球里滚来滚去,一低头竟滑了下来。

太皇太后的手捏得正紧,“哀家的小重孙,细算有多少时日了?”

皇后答:“太医说,预计再有两个月便要生产了。”

太皇太后欣慰地将皇后的手抚了又抚,劝慰道:“皇后回去好生养着身子吧,其他的交给哀家。”

皇后恭谨说“是”便退下了。

一会儿工夫,太皇太后召来密探,询道:“皇上当真毁约,又将那李易欢安置宫中了?”密探称是。

太皇太后一掌重重拍在桌面,衰老的身子随着一震,感觉骨头快要散架,突然,一股悲凉之感贯穿全身。她知道,自己真的老了,可如今,她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服老,只因这后宫不够祥瑞,雨露未均沾,子嗣未繁盛,这一切都源于他爱新觉罗家痴情的根基,一代代将对女人的不公传递下去。而如今,她深知,孙儿已经完全长大,对自己的顺从,更多的是流于表面,而心里却只会坚定地跟随他自己的心意。看来,再从玄烨那里入手,是打不通了。如今,只有从李易欢下手。

而这李易欢,自己与她几个回合下来,眼见她是比铁还硬,硬招,她并不吃。那她便从软招着手,试一试。

次日午后,她约李易欢在后花园茶叙。

想起两位师父的死,易欢默默攥紧了拳头,可是她既然选择留在这后宫,太皇太后便永远是她绕不开的庄严。去会一会也没有什么不好。

易欢依矩请安。太皇太后难得笑得一脸和蔼,“欢答应身子刚恢复,不必拘礼,快落座才是。”

易欢浅笑坐下了,只听太后悠悠道:“上次逮乱党一事,你莫要怪皇上才是。皇上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易欢心头一惊,难道拿自己做饵是皇上的主意?可她又定了定心,想来定是太皇太后离间自己与皇上的关系,但仍强作暖笑,“太皇太后说得是,皇上的苦衷比谁都苦,皇上并不是任何女人一人的男人,他要负责的是整个天下,嫔妾明白。”

“好啊”,太皇太后一拊掌,“怪不得皇上如此宠你,确是难得的知书达理的女子。你这样想,哀家便放心了”,太皇太后用余光瞥见易欢不言语,继续道:“你说这宫中诸女子都能像欢答应这般想该多好,怕只怕她们都想抢皇上心上人一位,可是,皇上同皇后才是结发夫妻。无论皇上面上宠谁,在皇上心中,那第一位永远是皇后啊。”

易欢想要平静,可眉头还是不觉微蹙。太皇太后的话语却并没缓下来,“欢答应平日也多劝劝诸嫔妃,你说说,大家称她们为娘娘,但说白了,谁又不明白那道理呢,搁民间的说法,她们也不过是妾。妻和妾,孰轻孰重,明理如皇上,定然分得清的。还是欢答应对为妾之道理解得深,不敢僭越。”

虽然心里明知太皇太后在行离间之策,可易欢的脸色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一阵苍白之中,因为只要所言所行与玄烨有关,即便再微小,她也无法不走心。

太皇太后看易欢的反应,心底突然升腾起一股悲凉的满足感。满足,是因为,让他烦扰已久的易欢,她终于能让她也痛一记了。她明白,让一个骄傲的女子痛苦的方式,便是击碎她的骄傲。悲凉,是因为,她回想起自己同样易碎的青春岁月,又觉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呢。

易欢悻悻离去,太皇太后拾掇一番自己的感伤情绪,重新振作精神,宣了玄烨来。

“你这小鬼头,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你骗得团团转”,太皇太后抱怨道,语气中也不尽是严厉。

玄烨见皇祖母来势并不汹汹,心便宽了一半,犹自笑道:“孙儿答应皇祖母的条件没做到,那皇祖母再提一条吧。”

太皇太后一笑,“你啊,那哀家便依了皇上心意,再提一条。”

皇上允了后却又后悔了,但君无戏言,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皇后还有两个月便要生产了。皇家延绵子嗣,那可不单单是家事一件,更是国事一桩。哀家不管你风花雪月还是生死之恋,这两个月间都给我暂搁一边。这两个月,皇上白天在哪,哀家不管,每晚可必须陪皇后。”

皇上痛恨自己为自己挖坑,可也只能应了这请求。

(九十一)

是晚,康熙带了南方运来的新鲜瓜果给易欢尝鲜,易欢照例给玄烨斟了一杯自酿的山葡萄酒。随着日子渐久,这酒的醇香也愈发浓了,一如两人越来越默契的情感。

易欢往玄烨身上一倚,懒懒道:“天气愈发冷了,所以你一来了,我便不想让你走。你说,两个人靠着,多暖和。”

玄烨见她笑得天真,心里一阵不忍,但想起答应皇祖母的请求,自己这一年来已无数次忤逆皇祖母的意思,也该应她一回。于是说:“赶明,我命尚宫局赶制几条蚕丝被,早些送过来”,说着便起身要走。

易欢内心一阵失落,“皇上可是有公文没有批完?”

玄烨本想答“是”骗过去,可又觉夫妻之间至关重要的是坦诚,于是轻声答:“不是。是皇后,快要生产了,朕得多陪陪她。”

接连四五日,他都是以这同样一个理由,在渐冷的夜晚离易欢而去。易欢轻抚着小腹,同腹中孩儿说话,“难为你了,生来便要同许多人抢夺父爱”,接着心底一阵失落,不知日后还有多少个小阿哥、小格格来同自己的孩儿抢夺那有限的爱,也不知宫中还有多少个这样漫长的日日夜夜要捱。到无聊处,她竟数起更漏的滴答声,看夜色如何一点点退去,慢慢扯开光亮。

而之后,她更是养成了白天昏睡,夜晚清醒的毛病。也是在玄烨未在她寝殿就寝十天后,她才见到了嫔妃生活的真实面目。仿佛之前两人的相处,不过爱情甜蜜的前奏。而如今才是真实的生活,漫长而孤寂。她本不愿想起的,可还是想到了太皇太后那句话“无论皇上面上宠谁,他心中最重要的还是皇后。”

可自己又能怪什么呢?怪自己没有先遇见他?怪自己的出身不足以与他相配?怪他肩上担着天下的大任?还是怪月老将两人的线胡乱地纠缠在一起……怪什么不重要,因为怪也没用。

孕期一个半月时,她出现了孕吐反应,什么都吃不下。一个人的身子变为两个人,非但没增重,还急速消瘦下去,上次与朱慈煊谈话不欢而散后,他没有再来探她,别的太医她又不敢唤来,只好窝在又偏又远的永乐斋,在渐渐清冷萧瑟的秋日里蜷缩着。玄烨送来的蚕丝被都是上好的,可她还总是觉得冷。每晚要先将玄烨睡的那一侧暖透了,再回自己那一侧睡。她就想,万一他哪天来了呢,从外面的寒风中走来的一路一定不容易吧,要给他留一些温暖。

尽管她总是失眠,但她一直闭着眼,骗别人,也骗自己。那天灭了灯后,外面的风格外猛烈些。她想,还好,玄烨如今在皇后的寝殿。那里一定比她这里更暖。

睁开眼,想去多拉几层窗帘,好让屋里不透风。可是黑暗中看到床头一道黑影,吓得不觉喊出声音来。

那黑影闪到灯前,点了灯,“怎么了?欢儿,可是做噩梦了?”

易欢这才定睛一看,是玄烨,又惊又喜,却故作平静地问:“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你大门口又没写‘玄烨不得入内‘’’,玄烨笑道。

易欢在格外开心的时候反倒容易矫情,“既然早进来了,怎么不上床歇着?床上又没写‘玄烨不得上床‘。’”

玄烨轻轻哆嗦了一下,“今天外面太冷了,我一身凉气进来,想等身子暖透了再去,免得怕凉气过给你。”说着将衣衫逐渐脱掉,钻进易欢被窝,“好在朕身子是热的,送来给你做人工火炉,要不要?”

易欢连日冷却的心情蓦地火热起来,转过头去,流下泪,却别扭地说:“这样的火炉,我可不要。这样的火炉,要上瘾的,要不起”,玄烨可不理会她的矫情,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尽情给她温暖。

易欢不安地问:“那皇后娘娘怎么办?”

玄烨叹了一口气,继而玩笑般地讲:“朕见皇后睡熟了,就想着来你这里来,又怕吵醒了她,于是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跑出去老远,才遇着一个小太监,抢了他的靴来穿。”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易欢装作嫌弃地说:“那你的脚一定冻透了,你的脚可不许碰到我。”玄烨便玩笑地把整个冰凉的脚底板在她身上轻轻踩一遍,叫易欢苦笑不得。

而皇后,又怎会不知皇上偷溜出去呢。从他坐起身的那一瞬间,她便醒了。可她没有叫住他,只好闭着眼睛继续装睡,用泪水装满枕头。

(九十二)

太后寝殿,太后问密探:“近日跟踪李易欢,可有什么眉目?”

密探谨声回:“她这些时日表现倒还规矩,只是餐食发生了变化,似乎开始食素,荤腥不沾。她们寝殿瓜果梅枣倒是供应得多了好多倍。”

“喔,那汤和药,可观测了?”

“回太皇太后,药倒没有,汤倒尽是些补身子的汤,一日三补。”

太皇太后听闻,心中“咯噔”一声,百感交集。难道李易欢有喜了?她先是心内一喜,接着想起李易欢同李太医的真实关系并非兄妹而是未婚夫妻,而两人又曾幽居山野近月,不免喜中掺愤。

但她并未展露明显的喜怒,只是吩咐下去,“明日午后,唤所有妃嫔来茶叙。”

次日午后,嫔妃们都到齐了,连皇后娘娘也踱着碎步款款前来。太皇太后温言笑道:“今儿个邀请大家来,除了久别未见,想念得慌,还因为秋凉重了,身子是极易生病的。哀家特地唤了院判大人来为各位请个平安脉。”

众嫔妃都笑着点头,唯有易欢一颗心上下难安。太医走到她近前,她紧紧裹住了袖子,不情愿地将臂膊递过去。太医笑言:“小主这裹得严实,可要影响诊断效果了。”易欢也勉强笑道:“影响便影响吧,我近来身子可舒畅呢,可没什么毛病”。可太医便是隔了层层衣衫,仍然凝神聚气诊着,末了,面露喜色,跪地禀报:“回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欢小主有喜了。”

众人间叽叽喳喳,有些堆了一脸假笑,假意祝贺,有人闷着头不说话,间杂几人面露戚色。皇后轻抚小腹,努力维持面容的无澜。太皇太后像早就预见了这个结果似的,并未笑逐颜开。可是,她想不通,李易欢既然早知自己怀孕,为何瞒而不报。莫非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孩子并不是皇上的?她努力不去想,客套了几句,又陪众人吃了一会茶点,便遣大家散了。

苏嬷嬷忧心忡忡问:“太皇太后可有心事?”

太皇太后叹一口气,“你以为我会加害这孩儿么?”

苏嬷嬷回:“奴婢只是随口一问,不敢揣度太皇太后心意。”

“只要这孩儿有一分可能是爱新觉罗家的后代,哀家都不会加害于他。只不过,如今李易欢的孕况已大白天下,便顺其自然吧。”

苏嬷嬷心中咯噔一声,明白太皇太后隐含的意思是,自己不会加害于这孩儿,但别人若下手,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朱慈煊从院判处获悉易欢孕况已大白天下,心知事情瞒不住了,便禀了师父们。

师父们听了一阵心痛,李定国先发了话,“若是倾城怀了孩子,还好说。她俩性子不同。倾城这孩子,心在咱们这边。可易欢与康熙的孩儿,留不得。”

朱慈煊一听倾城的名字,心中一半温暖一半伤痛。但想到易欢孩儿的安危,他又忍住悲痛回复师父,“这孩儿能帮小师妹稳固宫中地位,对我们岂不有利?”

李定国长叹一口气,“欢儿的心,都不知在不在咱们这里了,她稳固不稳固地位,又与我们何尤?反倒是留一个把柄在康熙手中了。”

朱慈煊此刻只想保住易欢母子安危,所以假意献计,“那同时也是我们的一个把柄,来对付康熙啊。”

众师父只好感叹,“那便由她去吧。”

易欢怀孕这消息,医院与嫔妃之间传得鼎沸,可由于女人善妒的本性,没有一个人告诉皇上这一秘密。皇上被严严实实蒙在鼓里。只是,皇上一日日见易欢吃得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好动,身子也渐渐消瘦,却无计可施。

“朕找太医来给你看看”,玄烨关切道。

易欢笑答:“昨儿个才诊过脉呢,好着呢。不过秋凉换季,没有胃口罢了。”

玄烨紧张道:“没有胃口?那便是厨子的错。赶明儿给你换一批新厨子。”

易欢忙阻拦,“皇上可不要为我这么兴师动众,一惊一乍的。弄得我好像生活低能儿似的。”

玄烨无奈一笑,“你啊,在朕这里,不用高能,低能便低能吧,朕会照顾好你。”易欢轻抚玄烨手掌,“哪有皇上照顾女人的道理,倒该是欢儿照顾你才是呢。”

玄烨一本正经道:“谁说你没有照顾朕?你照顾朕的心情啊。朕一见你,便什么国愁家怨,都记不起了。”

(九十三)

“好啦,你现在既然已忘却忧愁了,也该走了吧?”易欢笑问。

玄烨不情愿道:“我这才来了多大一会儿,你便遣我走啦。”

易欢想到下午茶叙时皇后的微微显露的愁容,忙慰道:“你不也说过,咱们以后日子还长呢,而且比从前还要好。可皇后娘娘临盆前这段日子分外重要,你忙完这阵子再来陪我。天气越来越冷了,这两殿又一西一东,离得甚远,怎能让你总两处窜来窜去呢。”

玄烨听了,在秋天里渐渐冷了的身子感到一阵温暖,想要反驳,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欢儿总是这样,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

“那你先上床,朕再走”,说着抱起易欢,把她结结实实塞进棉被里,每个被角都掖仔细了,窗帘为她厚厚拉上几层,又嘱了宫女烧上火盆,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朱慈煊一阵忧虑,医院和整个后宫都知道了易欢的孕况,那便对她不利。而依照她的性格,可能她一时半会都不会告诉康熙。朱慈煊终于下定决心,让康熙知道这件事,如今能保护易欢母子俩的,也许只有他。尽管,他是如此不愿再见他,不想与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牵扯。但他还是在一个午后,在御花园一个角落,偷偷将康熙拽到假山后面。

玄烨既已知晓易欢与李太医都是明珠谷的党羽,所以对他的语气自是冰冷,“喔,李太医倒还真待得住。朕倒要看看,不辞了你,你倒何时才知自己回避。”

朱慈煊冷笑一声,“我自然会走,只是我现在多了一个暂时不能走的理由。”

“那是你的理由,朕又何必要听”,玄烨冷冷道。

“这个理由却是与皇上有关”,朱慈煊的声音也不甚温暖。

即便说到这份上,玄烨的好奇心仍未被调动起来,并未搭话。朱慈煊只得自己说出来,“易欢她怀孕了。”

玄烨听了先是一惊继而一喜,但仍装作冷漠道:“若欢儿有喜了,自会自己告诉朕,怎么还用一个外人告诉我。”

“我只是要皇上知晓这件事,并恳请皇上用尽全力护她母子周全。至于是谁告知的,我并不在意”,说罢,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给玄烨。

玄烨心里掩不住的喜悦,但随即他又想,易欢为什么要瞒着他?他命人查了李太医近一个月的出诊记录,他月余来一次都没出诊,也不曾去永乐斋。那他又如何知道易欢的孕况呢?但在心底,他还是决定暂时搁置所有的疑惑,就痛痛快快地为这个新生命而喜悦。

为了打消皇祖母对易欢的厌弃之情,玄烨第一时间将这一喜讯报与皇祖母。太皇太后倦怠地说:“哀家知道了,阖宮上下都知道了,怕是皇上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玄烨闻之,心中不快,更加疑惑易欢为什么不告知自己。他继而问太皇太后,“皇祖母既然早已知晓,为何不告诉孙儿一声?”

“喔”,太皇太后悠长而缓慢地讲:“那皇上便该问你的欢儿怎的不告知皇上,其他人倒没义务去对别人的事情说三道四吧?”

玄烨不语。太皇太后又问:“那个李太医可还在宫中?”

玄烨回:“今个儿,朕见了他,已委婉遣他走了。”

“委婉?对一个乱党,还需要委婉么?依哀家看,砍他十遍脑袋都不为过”,太皇太后突然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这李氏兄妹以前多次救孙儿于危难,而且我们并没有确凿证据证实李太医有何乱党行为”,玄烨无奈道。

“李氏兄妹?”太皇太后不无讽刺地说,“那皇上便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他们俩根本不是兄妹。”

玄烨手握得紧了些,平静道:“朕也可猜出一二,想来他们是师兄妹假扮兄妹入宫。”

太皇太后继续饶有兴致地讲,“那皇上便是知晓其一其二,这其三呢,两人其实自幼便订了亲,之前欢答应口中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可就是李太医呢,可就一直在她身边,也一直在皇上身边呢。”

玄烨试图压住怒火,“皇祖母,都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提了。易欢需要时间重新开始。”

“哀家老了,不该管这么多的”,太皇太后叹一口气,“只是,这后宫嫔妃与自己的未婚夫私奔,到山间同居了近一个月,这孩子又偏偏来得如此是时候。”

“皇祖母”,玄烨终于忍不住厉声打断太皇太后,“这事关欢儿的清誉,可不能乱讲。朕相信欢儿的为人和她对朕的心。”

太皇太后不情不愿地说:“皇上若是觉得自己的直觉总是对的,那再好不过。”

(九十四)

玄烨眼中已含了泪,眉头紧蹙,“那皇祖母现在满意了么?这不仅关乎欢儿的清誉,也是朕的。在自尊上挫伤朕,可以教皇祖母快乐吗?”

太皇太后一见孙儿失魂落魄的模样,一阵细密的心疼,忙转话锋,“皇上累了吧?快回去歇息着吧。”

“无论是皇祖母,还是后宫诸人,谁要是敢打这孩儿的主意,朕定会彻查,绝不姑息。还要劳烦皇祖母把朕的态度,说与整个后宫听”,玄烨厉声道。

“烨儿,你倒真把奶奶看轻了。只要这孩儿有一分可能是爱新觉罗家的,哀家定不会动他。只是,你要哀家替你管着整个后宫不动他,便得答应哀家一个条件”,太皇太后慈祥道。

牵扯到自己的重孙一事,皇祖母却要跟自己谈条件,玄烨不由心凉了半截,但他仍应允了。

太皇太后声音谨慎但是坚决,“无论如何,这孩儿的身世,总归有些蹊跷。便是生下了,皇上永远不可予他立储资格。”

都还不知是男是女,尚且还未降生,皇祖母便提如此要求,实是苛刻。只是,如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了保全易欢母子二人,暂且应了吧。

太皇太后像看穿他心思似地说:“皇上若是应付哀家,那便不要答应。毕竟如今皇上才是天下最大,皇上不答应我,老太婆也没话说。只是君无戏言,皇上若答应了,便该信守承诺。哀家确实是活不到这小家伙长大,可皇上若是哪天违背这誓言,老家伙的棺材盖怕是都压不住了。”

玄烨一听皇祖母说得决绝而凄凉,于是陷入犹豫之中。

太皇太后继续道:“皇上若不答应,老家伙也没什么,也不会去害他。只是这后宫其他人怎样,哀家也累了乏了,不想管了,搬到圆明园养老,不再回来了。”

玄烨想到易欢素来不喜欢自己的君王身份,想来也不会在乎自己的孩儿能否坐上皇位。于是鼓足勇气点头应了皇祖母。

易欢瞒了他这么久,若说他一点不生气,一点不起疑,也是不可能的。只是,既来之,则安之,好好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吧。

他一到易欢寝宫,便看易欢对着一大桌子菜唉声叹气,始终不肯动筷,与她平日里吃货的本性大相径庭。

他关切地将手搭在她肩头,柔声问:“又吃不下?”

易欢怕他担心,笑回:“哪有?是因为臣妾中午吃得太饱了。”

玄烨的笑凝住了,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欢儿,你告诉朕,你近来身体到底怎么了?朕是你的夫君,你什么都可以同我讲的。”

他的眼神充满了柔情与渴望,他想要一个真实的答案。

易欢在心里下了好几遍决心,可又想到皇后快要临盆,近来朝中又有人事变动,自己怎能这么早便叨扰他呢,不如等熬过了孕吐期,自己体面起来了,不再这么虚弱了,再与他分享这好消息,于是她驱散了自己眼中的为难之色,笑道:“皇上若是不信臣妾身体顶好,可敢拔剑与我比试一番?”

玄烨最后一丝火焰被掐灭了,而且被他最爱的女人的谎言亲自扑灭。他收回温柔的目光,冷笑了一声,“那让朕告诉你吧,你是有喜了,你有朕的孩子了。作为一个女人,难道你竟真如此大大咧咧,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近日后宫盛传的你的孕况都是在造谣了,是吗?”易欢一听他语气凌厉,不似平日的柔情,心里一阵害怕,又一阵羞愧,恨自己没有早些时候告诉他实情。如今,却只能低头沉默。

面对易欢的谎言和午后皇祖母的步步紧逼,玄烨满目含泪,觉得前路渺茫,他失却了往日的磅礴气力,只是平静道:“我真希望你腹中的是个女儿”,他在心里凄凉地想,只有是女儿,她才不必面对这与生俱来的不公平。皇室的男儿,哪个不是半生为储位斗争而活着,若是男孩,生来便与皇位无缘,他该有多么痛苦。

易欢尚不明他为何满脸悲痛地盼望是个女儿,而不是满目含情地盼望。结果又听玄烨补了一句,“只是,希望女儿不会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满口谎言。”说罢,玄烨便疾步离去。

(九十五)

易欢怔在原地,还来不及理清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心中悲痛,抚着小腹,竟流下泪来。

次日,皇上在南书房召见了朱慈煊。

“李太医,我不管你姓什么,是不是太医,那都是过去了。但你既然要我护易欢母子安全,我便有一个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玄烨,那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你竟然跟我谈交换条件?”朱慈煊不敢置信地质问道。

“朕肯俯下身子同你谈条件,是瞧得起你。你不愿意谈,朕可以砍了你”,康熙也愤愤然道。

朱慈煊冷冷答:“皇上若想砍了我,早砍了。又何必找我来谈条件。既然找我谈条件,便是有求于我,那就端正自己的态度,不要摆什么高姿态。”

“你”,玄烨气得指节咯咯响,但仍忍了,平静道:“朕的妻儿,朕定会保护。只是,如今李太医的存在,妨碍朕保护他们。李太医的存在,要给他人留下把柄,叫朕为难的。而且,欢儿答应过朕,会割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而你,也是她过去的一部分,你若不想让她夹在两难中间,日日折磨自己,便自己断绝而去吧。”

朱慈煊本已不欲再待在宫中,如今不过忧虑小师妹安全才赖了一阵,如今听了玄烨会保护她,便也了无牵挂,走便走吧,于是痛快地答应了康熙。

“所谓的离开,是彻底、永远地消失在我和欢儿面前。如果你再出现,朕定不容情,乱箭射死。”康熙果决说。

“成交”,朱慈煊凄凉地笑了,当场脱了官服和朝珠,扔在玄烨面前,惯常佩的剑也扔下了,穿着一身单薄的衬衣衬裤,大笑着走进寒风,消失在紫禁城大门外。

连日来,易欢并未怪玄烨的冷漠,反倒自责起自己的谎言。她知道,如今必须做一个了断了,再不能两头徘徊。她铺好信纸,给明珠谷的师父们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再三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同时表示将终止自己明珠谷细作的身份,今后断绝与明珠谷所有的情报和行动往来。同时,她将自己入宫以来省吃俭用的银两以及玄烨赏她的珠宝首饰变卖得来的钱财,汇总成一张五千两的银票,随信交与明珠谷。

朱慈煊回谷时,恰逢易欢的信也到了。师父们读罢,浑觉天昏地暗,伤心不已。自己用尽半生精力培养的女儿,竟以一声“谢谢”和一张银票便打发了自己,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情。

而李定国更是怆然涕下,因为只有他和二师父、三师父知晓易欢的真实身份。她是朱氏皇族最后一支高贵的血脉,他们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风餐露宿,不都是为了她朱家在抵死挣扎么?如今,另外两位知情人已为她朱家的振兴大业失去了性命,如今她倒快快活活去嫁与她仇人,为仇人相夫教子去了。

李定国冷笑数声,瞬间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平日靠铮铮铁骨支撑的身体,布满了为他们大明留下的累累伤痕。如今这具伤体,没有了这个信念的支撑,终于颓了下去,他一口老血喷出老远,继而无力地蹲坐在地。

朱慈煊连忙来给他诊脉,随后又喂了补汤和药。李定国自嘲般地说:“没用的,老了,倒了,起不来了。”这曾经的大明第一勇士,曾经叫清军闻风丧胆的铁军猛将,如今倒下了,变成了一个寻常的羸弱的老人。他这一倒,明珠谷不败的信念也倒了,朱家风雨飘摇的复国梦也倒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想看他们,不想看他们任何一个人,任凭软弱的泪水流过曾经无坚不摧的坚毅面孔。如此消沉了半月,他的身子更虚了,甚至有些佝偻起来。朱慈煊诊不出具体的病因,他不知李定国的病全然在心,他心里强撑了二十年的一口气,被人抽走了,他们不知道那有多痛。可是,李定国心里明白,他不能倒。即便他的身体倒下了,他的精神仍不能倒。他痛下决心,不再保守那个秘密。做此番决定,他也思虑重重,万般无奈。

“去”,他虚弱地指着朱慈煊,“把易欢给我叫来。

(九十六)

“可是”,朱慈煊面露难色,“义父,孩儿已经答应过康熙永远不再见易欢,欢妹在信里也说了不再见我们。”

“去”,李定国近乎嘶吼,“去告诉易欢,我就要死了,我马上就死了,看她回不回来。”

朱慈煊见李定国满眼血红的愤怒与萎靡的身躯,心中有所不忍,便去唤了。

他在城门外放了三波信号弹。按照惯例,这是明珠谷生死存亡的大事,易欢见了,心中一阵忧惧。但她已决定断绝与明珠谷的往来,专心追随玄烨。便用被子掩了头,希望自己能睡过去,最好永远不要醒来。可才一阵工夫,又有更响的弹声传来,她一看窗外,是黑色信号弹,有足足七发。这是丧鸣,她一时大脑空白,难道又有师父去了。她一边流泪,一边急急穿上鞋子,向城门奔去。

在城门外一隐蔽树下,她又见到大师兄。

“欢妹,义父他,怕是撑不住了,你快同我回去见他”,朱慈煊火急火燎地讲。易欢一听父亲安危,来不及怀疑真假,也早将自己信中的决绝抛在脑后,忙上马随朱慈煊回去。

到明珠谷后,易欢冲进卧房,见父亲暂无性命之忧,松了一口气,忙向其他师父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朱慈煊凑近李定国,凄声道:“义父,欢妹究竟只是个女孩。你便舍却她这个棋子,让她追寻幸福去吧。我们这么多不幸的人,总有一个要幸福吧。孩儿恳请义父和诸位师父成全欢妹的幸福”,说罢他跪在李定国床前。

李定国伸手将朱慈煊的脸抚了又抚,用从未有过的慈祥声音和面容说:“好孩子,这些年,就你最好。我和师父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你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呢?”说到此,他想到他接下来要告诉易欢的秘密,对于朱慈煊本身,也是一场不公平,于是,流下泪来,不舍地又抚了他几下,“好孩子,你去谷外守着,防止敌军这一路跟踪你们而伺机进谷。我单独跟易欢唠唠家常。”

朱慈煊最后依依不舍道:“那义父不要再用言语刺激欢妹了。”李定国笑着,沉重地点了点头。

易欢被唤至床前,她流着长泪,握住李定国的手,“爹,你怎么突然身子骨差了?你怎么不早些告诉女儿?”

李定国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说出口,“易欢,谢谢你这么多年喊我爹。其实,我不是你爹。”

易欢一时懵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二师父和三师父的女儿,同倩影师姐是亲姐妹,可八岁那年,李定国来告诉她其实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他的亲生女儿。而如今,他又告诉她,他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不,你骗我,如今爹病了,怕女儿伤心,才来骗我”,易欢情绪激动地说。

“老臣是一位军人,一位将领,不会撒谎,更不会拿别人身世这种大事来开玩笑。眼见如今我身体越来越差了,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永不为人所知”,李定国目光诚挚地讲,“来,欢儿,你别蹲在地上,你如今有了身孕,不能劳累,你坐到我身边,我慢慢给你说。”

易欢遵循他的意思,坐到床上。李定国便一五一十将当年易欢与朱慈煊偷龙转凤一事以及他为大明江山亲手射死结发妻子以及清军洗劫朱家皇室及杀害明朝皇亲国戚之事都一一道来。

“不”,易欢怒吼道,“我不是前明公主,谁愿意当谁去当吧。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回去了,我是欢答应,当朝天子的女人,玄烨还在等我,以后没有事不要再来找我了”,易欢已经语无伦次,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

“公主留步,公主还记得这个银锁么?”李定国颤颤巍巍从枕下取出一挂银锁。易欢失魂落魄地回头,辨了那把锁,正是她打小便佩戴的,直到16岁出明珠谷时,才被李定国暂时收回保管的。她又颤着步子,走回去,抚摸这熟悉的旧物。

李定国运足了气,逼开银锁,“公主看,这银锁内壁的画像,便是永历帝与皇后的雕刻像,寓意百年好合,一生但求一心人。而拨了公主的生辰年月,这内壁还能打开”,说着李定国又启动了内壁,露出金光闪闪的金属饰物。李定国取出该金饰,对易欢讲:“而这就是各方苦苦寻找的第三把金钥匙,这么多年一直藏在公主身上。”

(九十七)

听罢,易欢身子瘫软,仍不肯也不愿相信。

“如果你不是公主,先皇和皇后又何必将这天大的秘密托付与你呢?”李定国也流下泪来。

易欢已无法答话,一颗心转着圈绞着疼,泪水不停地流进颈项,继而流进身体里,泪水却是冰凉的。

李定国继续积攒力气解释道:“还记得你8岁那年,老二和老三带你去看的那场死刑么?他们要你记住那两个人,因为他们对你很重要。那是康熙二年,被砍头的两人,便是我大明永历帝及尊贵的皇后”,说到此,李定国已泣不成声,“你的父亲和母亲。”

易欢想哭,却笑了,她不知为何要笑,只是这笑比哭还难受,最终,她在一阵哭笑不得中昏厥了过去。

至此,朱慈煊才缓缓从门帘后走出来,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定国一时心内大乱,他打发朱慈煊出谷守着,就是怕他听到这一残酷消息,没想到竟让他知晓了。而若是平常,但凡李定国派朱慈煊去哪里,他一定会毫无疑问地去执行。可偏偏这一次,他怕李定国对易欢说过重的话,才决意偷偷躲在门帘后面偷听一会,没想到竟听来这天大的秘密。

“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朱慈煊无力地吼着,“光复大明?光复大明?我搭上自己童年和青春的光复大明,光复的是谁的大明?”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欢妹才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是我吧?我不仅可怜,还可笑。太子?我也配?谢谢你,谢谢你,李定国大人,伟大的晋王,谢谢你赐予我虚假的尊贵身份,我感谢这从天而降的无上光荣”,说罢,朱慈煊失魂落魄地走出去,边走边笑,边笑边哭,竟然连抢救易欢都没顾上。

其他师父冲进来,为易欢请脉,发现无事,才安顿易欢躺下休息,各自去忙了。

朱慈煊一路挥剑砍树削石,持剑的虎口处被震出斑斑血迹。他没有童年,没有青春,没有爱情,他像一个木制的陀螺,也像一只推磨的驴子,围着光复大明这个梦想终日转着,到头来,这梦想与自己没一丝一缕的关系。到头来,支配了自己近二十年生命的,竟不过是谎言一场。自己从至高无上的太子变为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而这笑话,是由自己的亲生父亲亲手造成的。为了他自己对一个破碎江山的愚忠,他毁了儿子真实的一生。

他的剑最终也被山石震得粉碎,他自己也踉跄跌入一面湖中。湖水透着凉意,直往他身上钻,可他却觉得湖水是暖的,因为比起他心里的冰冷,这点凉意算不得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他这一生唯一的温暖。倾城。他嘴里轻轻念着她的名字,眼睛在流泪,嘴角却在笑着,“倾城,我好冷。你怎么不来抱抱我了?你不是一直想要抱我么?我给你抱,我只给你抱。以后,我们谁都不见,谁都不理了。我就日日夜夜抱着你,你给我温暖,我也给你温暖,那就不会冷了”,不知这样温暖的念头持续了多久,他便失去了一切知觉。

五师父在湖边找到了朱慈煊,把他带回谷中暖身子。李定国支撑着病体,吩咐下去:“给煊儿先用三日迷香吧,我怕他醒了,再冲击公主的情绪,情况只会变得更糟。”(九十八)

易欢昏睡了两天一夜,才醒转过来。她做了很多噩梦,也做了很多美梦。可醒来后才觉得美梦比噩梦更可怕,因为它们构成了与如今悲哀现实的对比。

她抚着空虚而充实的小腹,蓦地感觉不到他的蠕动了。她先是一喜,觉得他本来来得就不是时候,继而一忧,毕竟孩子是无辜的。那孩子除了是玄烨的,也有一半是自己的。自己怎样都要将他生下来,独立抚养长大。于是她止住了泪水,将泪流回心里,准备暂封悲伤,待孩子出世后再尽情悲伤。

她偷偷打点好包袱,她不会回到康熙身边,可也不会再居于明珠谷,她和孩子需要一个新的开始,告别所有命运埋下的悲剧箭头。

玄烨从易欢一失踪便心急如焚,几经查问,得知易欢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城门外见了朱慈煊,顿时舒了一口气。无论他有多恨朱慈煊,但毕竟易欢与他在一起是安全的。恰逢皇后临产,他便没有当即追去。次日,皇后顺利诞下皇子。皇上心内大喜,可还是挂念易欢和与易欢的孩儿,于是在皇后与皇子睡着之后,便骑马奔去。索额图匆忙调大军暗随。

易欢悄悄出谷,潜入密林。玄烨记得取山葡萄酒的山洞,兀自奔来。易欢辨得马声,遁了起来。待马近了,她瞧出是玄烨,便决意藏得更紧。她紧咬嘴唇,思念和仇恨之情同时啃噬心扉。玄烨在密林之中放缓了速度,本来已经过了,又盘旋回来,他总觉得易欢就在这里。

他反复几个来回,轻声唤着“欢儿”,可易欢一双手攥得更紧,硬是不吭声。一会后,密林那头有动静,原来是朱慈煊来了。康熙立于马上,看到朱慈煊一阵慌乱,一是自己武功不如他,二是这不是他的地盘,也不占优势。

可朱慈煊一张脸却也没有喜也没有恨,手中亦未持剑,只是冷冷说:“放心,我不会再与你为敌,也已没有必要。如今我的目的同你一样,找到易欢,助你们同去。”

索额图并不明情况,只是见朱慈煊蹿出,便带着大军现身。朱慈煊一惊,“皇上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康熙惊回头,“索额图,朕只是来寻欢答应,你何必兴师动众?”

索额图伏首答:“臣等不问各种曲折,只求护主子周全。”

皇上恢复一脸严峻,厉声道:“李太医,朕说过,此行只为寻易欢,若寻得易欢,立马撤兵。若你不交出易欢,就莫怪朕踏平此谷。”

朱慈煊冷笑一声,“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也在找易欢。你若信,咱们便一起找。若不信,现在便杀了我就是。”

躲在树后的易欢见场面剑拔弩张,好不容易硬掉的心又软了下来。见康熙身后的汤汤大军,心忧明珠谷的安危。即便抛除自己大明公主的身份,她也有义务保护谷民安危。于是,她走出来,瞥了玄烨一眼,“我随你回去便是。”

玄烨沉浸在找到易欢的喜悦之中,竟未注意到她眼中的冰冷,匆忙跳下马,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半喜半嗔道:“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不安分。这几天可野够了?那咱们便回家吧。”

(九十九)

易欢不待玄烨来搀,独自上了马车。索额图凑到皇上跟前,“主子,已追到这步了,往前不用几里,便可将明珠谷余孽一网打尽。”

玄烨眼中露出迟疑之色,“索爱卿特地跟来,有心了。明珠谷余孽一定要拿的,只是绝非今日。今日朕说是来接欢儿回家的,便不愿节外生枝。”

索额图继续伏首,“请皇上明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康熙已起身回马,临幸前草草留下一句“你若想查便查吧。”

索额图心中一喜,有了皇上的暗许,他便可大展拳脚。索额图带兵假意折返,旋即命几名大内高手换装跟踪朱慈煊。若是平日,即便对方动作再轻,也逃不过朱慈煊洞悉。可连日来,他消沉不已,早已丧失了多年惯常的警觉。他失魂落魄地走着,敌人亦步亦趋跟随。

回到寝殿,还不待玄烨进门,易欢便掩了门,潦草一句“臣妾实在太累,烦请皇上回避吧。”

玄烨从门缝中硬掰开一条缝,嬉皮笑脸道:“你睡你的,朕看你睡。保证不出一点声响,连呼吸声都戒了。”

若是往常,易欢一定又笑着骂他没正形。可此刻她望着他依然生动的笑脸,脑中闪过的却是七岁那年目睹的断头台场景,她眼中不觉涨了泪,没有知觉地忿忿道:“皇上活得好好的呢,怎会知道没有呼吸的痛苦呢。那些死去的人,皇上的恶作剧,怎可拿这样的感受开玩笑?”

皇上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堵得慌,但他只道易欢还未从上次两位明珠谷乱党的死讯中恢复过来,于是决定再给她时间。他缓缓敛了笑,低声道:“那你歇着,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无所谓”,易欢冷哼一声。玄烨还欲问什么,易欢已重力掩上门,只在门两侧隔了两张被不同痛苦揉皱了的脸。

玄烨忿忿而行,心里对易欢既担忧又愤怒,走了没几步,便遇到通报太监。太监慌张跪报:“皇上,皇后娘娘醒后一直寻皇上。寻不到皇上,汤汤水水都不肯喝一口,连皇子都不抱一下。”

玄烨心中正烦,想到皇后一个成年人还要任性添乱,本想拂了她的意,不去理会。可自己此刻又实在无处可去,只好木然随太监向皇后寝殿走去。

眼神空洞、面容憔悴的皇后一见皇上进来,脸上立马浮现出关乎幸福的一抹笑容,皇上突然心一软,毕竟皇后是需要他的,他一来,便是她的幸福所在。不像易欢,自己低下身份到哪种地步,柔情都要撞上她时不时硬起来的心。

尽管此刻仍心乱如麻,但他仍强挤出一丝笑容,走上前握住皇后的手,端起补汤的碗,试尝了一口汤,笑言:“这汤可是在等朕,朕一来,这汤便刚好不烫也不凉了”,说着一匙一匙喂皇后喝下。皇后忍着泪,一点点感受口中的温汤,感觉比蜜还甜。

临走前,太医暗嘱皇上,女子生育后情绪易抑郁,望皇上多顾念皇后情绪。

皇上三日未来探易欢,易欢觉得甚好。因为她回宫本就只为保全明珠谷安全。

可是面对空空荡荡的房间和宫中稀薄的人情味,她还是冷得难耐,可再也没有一个温暖怀抱供她依偎,没有一双熟悉的大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护得周全,没有一丝缝隙。而她也不愿再有这样一个人,她拒绝这份温暖。

那天见他离开的背影,她心里多么恨,她多想冲上去,狠狠捶打他,打得他丢了半条命,而自己也“伤敌一千,损己八百”,同样不让自己好过。也许这样更好些,也许这样仇恨便会消散。可是她没有,她不能,当仇深恨巨,人已经懒得出手。

而她选择守住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假装无澜地居于敌人的后宫,无非是,身份曝光,将对腹中的孩子处境更加不利。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不该被上一辈的爱恨情仇提前淹没。她轻抚小腹,脸颊斑斑泪痕,柔弱而坚强地喃喃道:“为了你,娘要在这冰窟里活下来。”

(一百)

又过了三日,玄烨才来探易欢,随身携的还有几套孩童服饰,男孩女孩都有。

易欢一见那些花花绿绿的可爱服饰,心里不禁一阵柔和,仿佛暖春提前到来。可那快乐却也来得旋即走得也快,一会儿又不见影踪。

玄烨看她冷着的一张脸,本觉扫兴,可想起太医的话,说女人生育后易抑郁,那是不是孕时也易抑郁呢?他在心里自问自答,一定是的,否则欢儿怎么舍得对他如此冷淡。

易欢却收回了停在七彩衣物上的目光,一句话都没说。玄烨继续耐着性子道:“这太医天天来给你请脉,也断不出个男女。朕真盼个女儿,尤其是长大了活脱脱是你。”

易欢本不欲回话,可又忍不住想回击一点伤害给他,只得说:“对,皇后娘娘生皇子便好了,我们做答应的,生个儿子又有什么金贵,倒不如生个女儿,让皇上少费心。”

玄烨两道剑眉越聚越拢,声音低沉却可怕,“李易欢,你若嫌位分低,朕尽可封你妃甚至贵妃,是你自己不受封,又何必冷言冷语。”

易欢不答话,兀自上床睡了。背对着玄烨说:“这地儿冷得慌,我这人话也冷,心更冷,皇上还是找个暖和地儿待着,同暖心人一起。”

玄烨愤然离去,走出去又折回在门外小声嘱下人每天多添些好炭。

易欢听他又走了,才坐起身,刚才他的嘱托,她听到了。可是心这么凉了,屋子烧得再暖又有什么用呢。

几日以来,易欢瞅着桌上孩童衣物,一会盼是女儿,一会盼是儿子,一会怕是女孩,一会又怕是男孩。。。

那天送炭下人中,混进一个熟悉身影。易欢辨了又辨,确认是猪哥哥。一见脸,虽做了简单易容化妆,但仍依稀可辨确是他。

捡着无人空档,猪哥哥靠近了,低声道:“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只有离开才能活命。”

易欢苦笑,“我活不活还有什么关系?”

朱慈煊叹了口气,“那孩子呢?也不要活了么?”

易欢陷入沉默。

朱慈煊又开口:“康熙和李定国都容不下这孩子。你跟我走吧?还不死心么?”

朱慈煊也冷笑一声,“这次你真误会了。我如今已不爱你,想同你走,无非同病相怜,我们都是被命运愚弄的可怜人。我救你,就像救自己一样。”

他一席话让易欢心中更加悲戚。朱慈煊继续说:“如今倒公平了,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了。我们可以没有爱,仅凭情分隐居了。我可以将孩子当作亲生骨肉来待,也可以不把你当妻子待。至于是兄妹,还是朋友,还是邻居,都可以。”

(一零一)

易欢心中一动,她不是没想过离开,为了保护孩子,做什么她都甘愿。只是,隐居山谷,对孩子便公平了么?她和猪哥哥,雪姐姐今生命运的多舛,谁又能说与童年隔绝人世无关呢。她不想让孩子再重复同他们一样闭塞的童年,到童年结束,走出山谷,却不能适应人世,却要被人伤了心。

她又沉郁片刻,缓声道:“我可以走,孩子不可以走。”

“你要把孩子留给康熙?”朱慈煊不解。

“关于他的一切,我不想带走”,易欢伤感道。

“那你以为孩子就给他是安全的么?”朱慈煊冷笑。

易欢低声道:“他自有他的冷酷之处,可我还是了解他的,他不至于。”

朱慈煊继续步步紧逼,“即便他不至于,他帝王的身份至不至于?宫中其他争宠的女人至不至于?一心护龙脉血统纯正的他祖母至不至于?”

易欢冷漠的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痛苦的神色,“难道让他过上同我们一样四处躲闪的童年,就算幸福了么?”

朱慈煊陷入沉思,良久才笃定道:“放心,我一定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易欢见他坚定的神色,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她在一片狼藉的生活现状中还能等到他的振作,心头不觉一慰。

朱慈煊离开没有多久,易欢心情还未平复,玄烨便来了。如今易欢最不想听到的脚步声便是他的,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便是他来。时间真是可笑,把你曾经最渴望的变为最抵触的,还不动声色。

易欢在心里想到一百种阻止他来的借口,可单单一点,便足以打败她所有的借口。那便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在它面前,一切借口都不允许存在。所以说,她和玄烨之间,其实从未有过真正的平等。

玄烨不让宣旨,径直走进她的房间。这次他没有开口讲话,他想先看她的态度。可她没有态度,仍然当他不在。这让他原本平静的心,突然急躁起来,掺杂一丝蕴怒。“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有多不可爱?”玄烨先开了口。

“知道”,易欢轻描淡写,嘴角带一丝戏谑的笑。

玄烨听罢悲伤地掩住眼睛,良久拿来双手时,也戏谑地笑了。“李易欢,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无论你说什么,只要你说,那便都算朕的错”,他讲这句还依然是深情的,下一句便失去了所有色彩和温度,硬邦邦向易欢砸来,“如果你还是不说,那以后也不要再同朕说一句话了。”

易欢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零下一度,再也不会因为谁因为哪句话伤心,可听到这一句,她仍然觉得一段过去在同自己挥手告别,丝丝缕缕,却每一丝每一缕都断了。

她起身凑近玄烨,满目含泪地说:“好,你命我说,我不敢不说。你叫我死,我不敢不死。都是你赢了,都算你赢了。我输得连自己都不见了,可以吗?”

可她这说,还不如不说,句句带刺,字字似针,全向他心里射去。他扼紧了她的手腕,凑近了深深望了她一眼,“既然你怎么都不肯同我说,怎么都不肯信任我。那便是你自找”,他松开她的手腕,又望了她一眼,似是轻松地说:“让朕再看你一眼吧,也许之后再也不会见了。再记得一次你的美,你的好与你的美好,最好以后一次都不要再想起你。”

他对自己倒重诺,只看了一眼,没有恋恋不舍,而是迫自己迅疾收回那一眼,把所有心事沉入心底,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他那可爱又可恨的脚步声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易欢才木然坐下,也方能回过神。原来一段漫长而曲折的感情,落幕却是如此迅速。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假装对方不在,那些真实的伤害才可以也当作是假设,而不必在苦苦两难的境地里彼此折磨。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对爱情纯真的假设,没人打扰她心底静静的仇恨,也没人与她再互相打扰。她终于属于自己了。尽管以一种看似悲剧的方式。

(一零二)

这一个月,是易欢一生最漫长的一月。并不单单因为玄烨从她生活中彻底消失,而是她整个生活突然密不透风。偌大紫禁城这偏僻一角的孤独殿宇,像一个密闭的风箱。皇上并未禁她足,可她已没有走出去的必要,她已不愿意同这个自以为是的宫城里的一切生成一切,而这一切更不想同她有什么关联。

宫里没有什么消息传进她的小屋,宫女依然熬汤熬粥送来,只是膳食比不得受宠嫔妃。她找来一些山水画挂上这样她就不必走出去看任何动的景、活的人,假装样样齐全。

她已有孕近三个月,可身子一直不见半分丰腴,倒看起来更清瘦了。她知道自己吃下的每一口饭,都是用意志命令自己执行的。至于吸收得怎么样,便实在不是自己心力可至之处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母爱,支撑她在黑暗中捡拾一点烛光。就像她吃饭一样,反复告诉自己喝一点粥,因为宝贝需要粥。如今,她又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宝贝需要阳光,于是她终于迈开沉重的脚步,推开那扇久封的门。

阳光刺眼,浓烈之度,超过她对阳光的渴求。这样的明媚,对于她有些超负荷了。加上连日胃口不好,她突然觉得明媚之中世界更加昏暗,随即身子软下去了。可心中缥缈的母爱在黑暗中为她秉烛,她在倒下去的瞬间,用尽全力将双手撑地,尽管未撑住,但如此一来,倒势缓和不少,冲击不大,她平躺在地,放心失却知觉。

再醒来,已躺在床,太医正为她细细诊脉。她睁眼的瞬间,明明见到玄烨焦灼的脸。可下一秒,他便敛回所有表情,像屋里那些静画一样面对着她,毫不生动。见她完全睁开眼,他甚至平静起身,站到窗前,背对着她,望出去。

他心里何尝不苦呢。可是,身为君王,除了习惯权力,最习惯的便是苦。没有一天是不苦的,可还要兴致勃勃地当下去。所以,易欢泼给他的苦,他也咽得下也忍得了。这一次,他要用他君王的坚韧,不先认输,他要比她的心还要硬一点。

太医缓缓行至皇上身后,跪拜道:“禀皇上,欢小主和小主子都无大碍。”

妃嫔之中立马起了嘲谑之声,“一定是大人诊错了吧?若没事,难道是欢答应嫌闷了,晕倒了玩一玩?”

太医语塞,“突然晕倒会有很多诱因,这个下官也说不准。”太皇太后听了嫔妃这番言论心中很不爽利,心想诡计如李易欢,未必不会这么做。但表面仍维持威仪,只淡淡道“无论实情是怎样,没事就好”,说罢嘱托宫女多开几道名贵补汤,便执皇后的手离开了。

临走,皇后笑吟吟抚过易欢手,嘱了几句好生养身体的话,便走了。刚生育过后的皇后身体比先前略有发福,但映衬着白里透红的肤色和甜甜的梨涡,一张脸更活色生香,美不胜收了。易欢想想几日前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和枯槁的神情,觉得自己在皇后面前,就像秋天被吹落的一片干花。怪不得皇上如今宁肯长伫窗前,也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而自始至终,皇上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也随着人群走了。

当天晚上,玄烨思前想后,还是来探易欢。但他没有同平日一样坐在她床前,心疼地看着她温言软语。而是坐在茶几旁,挡风的衣帽还裹得紧紧的,仿佛随时准备离开,疏远地看着她,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易欢看了他一眼,觉得比外面的天还冷。她忽然凄冷地笑了。你看这沉默多伤人,比吵架要磨人得多。所以,她那一刻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如果不爱,恨也好啊,好过什么都没有,好过忘记。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虚弱了,强撑起意志同他讲话,“皇上不是想同我说话么?那我先说,怎样?”

玄烨冷透的心立马回温,但仍绷着脸色,说:“喔?你若真透顶闲着,便说来听听。”

“皇上还能记起自己的第一项政绩么?”易欢笑中带泪。

皇上略一沉吟,“你素来不关心政事,今天怎得如此上心?”

“皇上忘了?那我帮你想想。康熙二年,年初,你斩杀永历帝后,扬名天下,大快人心。我可有说错?”说至最后一句,她已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泪落不辍。

(一零三)

玄烨被突然一问,心里很糊涂,正色答:“朝代更替是历史选择,斩杀永历帝后,无论是功是过,都记不到朕头上。”

易欢冷笑,“对于皇上,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小事一桩,可对于民女不一样。”

玄烨心底一股无名火,“李易欢,你有事说事,不要酸言酸语,顾左右而言他。”

易欢红了眼圈,“对啊,你不来看我多好。那我晕倒,你又来做什么?皇上做什么事都可以任性而为,于他人而言却可能是半生涟漪。”

玄烨听罢欲转身离去,易欢下定决心,怕他今日狠心离去,几日后又折返,让她再反复受煎熬。于是她鼓足勇气,身体也鼓满怒气,红着一双怒目,“好,你让我说明白,我便说明白。皇上登基第一项政绩便是将我变为孤儿。”

玄烨一时不明白她意指,只是怔在原地。易欢心中恨意升腾,“太皇太后说得对,我确实是明珠谷核心成员,我便是前明公主,高贵的爱新觉罗刀下魂的女儿。”

玄烨听闻怔在原地,初始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无法接受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继而深深心疼易欢,忽而明白了她连日以来对自己的冷落。他眼含热泪嗫嚅道“欢儿”。易欢一滴泪趁势滑落,背过头去,言语冰冷“言已尽,请皇上以后念彼此鸿沟难逾,不必牵挂。”

玄烨从背后揽住易欢,失魂落魄道:“孩子。孩子预示新的开始。他让我们忘记过去,从他开始。”

易欢疲惫地拂去玄烨的手,“这样的痛巨创深,任凭我多没心没肺也不能忘了去罢。皇上没体会过失去的滋味,不知重新站起来有多难。可对于我和猪哥哥来说,失去才是我们人生的主题。我们不奢求拥有什么,终日只盼别再失去什么,看看自己还剩下什么。”

玄烨心里也一阵怅惘,“可身为帝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切的,颤颤巍巍随时准备失去。朕以为至少同你之间是确凿的,却不曾想也要背向而去,渐行渐远。”

易欢依然没有回头,“我们的命运生来便写成背向,注定不能同行。便是强大如皇权,也拗不过命运。命运才是世间真正的绝对权力。”

“朕不信,也不服,朕只信你信自己,也信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那么容易妥协”,说罢玄烨重新揽过易欢腰肢,泪目吻下去。易欢起初没有抗争,轻轻迎来他的吻。可是两人的泪水淌在一起,流成一种新的液体。易欢尝到那是一种人生百态的味道,酸甜苦辣咸都有,爱恨情仇怨俱在。而她无法忍受这人间最丰富却也最复杂的味道,最终推开了玄烨。

“我说过我们不可能,如今你我唯一的联系是这孩子,希望我们今后都不逾矩。为了孩子,但也仅仅为了孩子,莫留一分情分。皇上若不同意,那便连这最后一丝缘分也不要留了。”

(一零四)

易欢越说越伤心,说到动情处,突觉小腹一阵疼痛,不禁微皱眉头,手不觉抚住小腹。玄烨见她情绪激动,心知多说无益,不如待她情绪平复再图以后。于是唤宫女扶她躺下,又急召太医,退出门外躲着,待得知易欢无恙后才离开了。

易欢本以为说出这个秘密,自己心里的苦会浅些,可不曾想道出了,心里更痛。因为之前的两人,之间如同隔着一条银河,也许永远不能泅渡,但至少还能遥望有个念想。如今两人对立的身份昭然若揭,就像银河断了,虽然矛盾去除了,但念想也断了。

傍晚时分,朱慈煊趁着宫人忙碌晚餐无人顾暇,溜进易欢寝殿,见面如死灰的易欢,揣度她心里也是一样。他不禁轻叹一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心如死灰呢,还不是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帮易欢的人生争得最后一丝圆满。

他走上前,轻拍易欢肩膀,易欢注意到他来。可是没有惊诧也没有欣喜,继续低头沉思。

朱慈煊继续强打精神,“欢妹,这次我来,可不是空手而来。”

“哦,是吗”,易欢心不在焉地答话。

朱慈煊道:“我带来了两全其美的办法,上次答应你的。”

易欢想如今残破的一生,还能有什么两全其美可言呢,但仍抬头等朱慈煊的答案。

“太医院有位杜太医,医院的,又手把手传授他医术,算是我的人如今颇受重用,而且他愿意帮我。”朱慈煊道。

易欢仍满脸疑惑。朱慈煊继续道:“皇后已生皇子,一无名答应也已有孕在身且月龄比你大,如今你也有孕后宫其他嫔妃早已乱作一团,不惜一切代价求子。”易欢惊诧问“那与我何干?”

朱慈煊道:“你想脱离这是非之地,又怕孩子随我们东躲西藏。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将孩子过给其他嫔妃。”

易欢不舍地抚着小腹。朱慈煊继续道:“这孩子即便生下留在宫里,因为生母是你,一辈子都不名正言顺,受人非议。如今我们便为他挑个好生母。”

易欢眼泪打转,“可如今都知我怀孕,后宫又无其他人怀孕,怎么操作呢?”

朱慈煊轻叹一口气,“怎么操作,不用你操心,杜太医会做好。”

易欢犹豫再三最终垂下脑袋,算是应允了。

朱慈煊将手轻覆在易欢手上,“小师妹,我和你一样苦,心里的愿望也和你一样,希望下一代不要重蹈我们覆辙,所以我才尽全力帮你。”

易欢沉重地点了头。

“惠贵人向来恩宠不错,尤其是你近来失宠后恩宠尤盛。而她本人又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想来会是一位不错的母亲。只有一点,她恩宠不断,却从未有过孕讯,天天拜佛访医很是虔诚。想来也很愿意跟我们合作。”

(一零五)

易欢一滴泪在眼里滚来转去,始终不肯落下,最终忍住,倔强地抬头,想爽快应允了,却如骨鲠在喉,发不出一个字,又重新低下头。

朱慈煊低声慰道:“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一切都需要时间。”说罢轻轻掩门离去,留易欢独自个儿在选择中间浮沉。

易欢虽然不舍,但委实认真考虑了朱慈煊的建议,在之后的日子里,不再封闭自己在屋子里,而是有意无意走出去,偶尔也参加后宫妃嫔的聚会,只为暗中观察惠贵人,也从后宫闲闻中听得一些,倒都是一些贤良温顺的印象。她倒也宽了心,她要为孩儿选择的归处,与荣华地位无关,也不量及皇上恩宠厚薄,只一点,需是没有野心之人。她只盼自己的孩儿不要成为政治争夺的棋子,只想孩儿远离皇权纷争,无虞一生,倒不似朱慈煊考虑得那般周全。

而朱慈煊也知道,如果要偷龙转凤,将易欢的孩儿毫无破绽地变成惠贵人的,越早着手越好。所以,即便他心里不愿催易欢,仍不得不来促她。

易欢连日来在徘徊与矛盾之中确认自己仍无法正视玄烨,心知再待在宫中,对两人而言都是折磨。若孽缘真生生不息,丝丝缕缕不肯断,那便真需外人一把火烧过来,强行切断。而如今的朱慈煊和惠贵人,显然是唯一愿做也肯做这样事情的人选。所以,她用力地点点头,向朱慈煊允道:“大师兄,但听你安排吧。”

说完心中又无限悲戚,觉得自己离玄烨又远了一些,只是庆幸终于将他爷俩推近了一点。如果自己带走孩子,还真无法完全放心得下玄烨。如此一来,有她一个隐形的影子陪着他,既不会打扰到他,又不让他孤独。

次日,太皇太后宣了后宫诸人聚聚,宣布了惠贵人有喜的吉讯,众嫔妃忙祝贺,假意或真心。

太皇太后心满意足地笑,却假意怒言“要哀家说,医院就该撤了,要了还有啥用,这惠贵人已有喜两个多月了,这才断出来”,说着转向惠贵人,“倒真是委屈你了。”

惠贵人一张清丽的脸上徐徐绽开春风般柔和的笑容,低声回:“嫔妾荣幸都来不及,哪有丁点委屈可言。”

易欢见她柔软得毫无攻击力的笑容,却突然心生抵触,她明知没有,又如何做出这一副欢喜模样。不过,她随即又怪自己挑剔,既然大家都被卷入这同一场戏,好好演戏才合时宜,倒是自己节外生枝了。

太皇太后侧过脸,笑着看皇上,“哀家再开心,也是一份闲心。要说最开心的,那应属皇上了。”

众妃嫔心情复杂地看向皇上,等着他的反应,易欢的目光也夹在众人中间,递了过去。可这才月余时间,自己不过与他分别月余,他已再不是那个她能一眼洞察喜忧的少年了。而这一切,是因为他不再给她这样的特权了。她终于和其他人一样了。他终于能敛紧了一颗心,不露一点破绽给任何人看,包括她。

玄烨一听太皇太后的问话,心中甚是疲惫,这两三年,他似乎一直陷于后宫诸人怀孕、小产和有喜的琐碎之中,这一切让天下还未安定的他特别疲倦。所以当他听闻惠贵人有孕的喜讯时,他的心中是麻木的。因为他明白,他的成就,不在于延绵子嗣的数量,而是在于留给子孙们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但他迅速垒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力度刚刚好,“皇祖母这一问,孙儿还真怔了,或许真正的快乐,总是讲不得的。”如此巧妙回避了正面回答问题。

说罢又忧戚地看了易欢一眼心想曾经和她的快乐,如今确实是说也说不得了。易欢立马接到他这迅疾的一眼,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他终于给了自己一丝破绽,证明她多少仍有些不同,但同时悲的是,若他对她还有怀念,日后他岂不是又将痛苦。

她还没将自己的愁苦整理清晰,便听到太皇太后点自己的名字。“医院疏忽,这惠贵人的胎龄倒比欢答应的小不了多少了。这缘分巧得,买都买不来。你姐妹俩可要惜福,多切磋些养胎心得,相互扶持着才是。”

她向来对后宫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只一点,谁打皇嗣的主意,她断不能容。而同时有喜的嫔妃,素来是宫中不睦的源头,她不得不恩威并施,给她们提个醒。

(一零六)

惠贵人莞尔一笑,“谢太皇太后关怀细处,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倒是只有我请教欢姐姐的份儿”,一番轻松调笑瞬时舒缓了气氛。易欢却笑不出来,连撕扯一下唇角都不愿应付,她觉得周围真真假假的热情让人透不过气。

同样不喜欢这种假意的温情的,还有一人,便是玄烨。他看了易欢一眼庆幸她没有附和,庆幸她永远不会变成她们中的一个,摆出最美的脸谱给他看。可太皇太后也将易欢全程的游移收于眼下,很是不满,心中对她与惠贵人的认知便高下立见了。

次日,易欢密会朱慈煊,不安地询问:“惠贵人既然是假怀孕,怎么能瞒过众太医呢?”

“我给她用了一副扰乱脉象的药,医术不高明之辈不细诊寻不着端倪”,朱慈煊答。

“那院判大人呢?他也诊过了,难道也断不出?”易欢不解。

朱慈煊嘴角一抹笑意“医院资质平平的小辈,靠收买人心。对德高望重的院判大人,当然用不上,只能抓他痛点。”

易欢仍一副不解的神色,朱慈煊继续道:“所谓德高望重之辈,最怕自己偷偷做过的不德高不望重之事曝于天下。我早些时候便搜集了一些不利于他的证据,预备哪日能用上。”

易欢舒了一口气,因为事关孩儿,所以她又事事放心不下,继续询问:“惠贵人这人,可确定靠得住?”

朱慈煊凝神道:“世间最复杂的便是人心,这我不能保证。但就目前来看,在后宫众多翻飞的幺蛾子中,她算是不生事的主儿了。”

易欢也轻叹,“也只好赌一把了。”

午后,惠贵人来探易欢,来了好些名贵补品。易欢本对她怀有一丝戒备之心,可一见她进屋特放松,褪了外衫便坐下,想来也是不拘礼节之人,便把心又放平了。

惠贵人叹气道:“一听闻我怀孕的消息,娘家人都乐坏了,搜集天下名品托人送进宫来。若是知道我是骗他们的,该多伤心。”

(一零七)

易欢终于平稳度过孕期前三个月,太医说前三月最为动荡,度过便能松口气。

易欢感怀,这坚强的小生命,这三个月期间,自己多少次心如刀绞,又多少日心如死灰,饥饿、摔伤、心伤……重重考验几乎连她都差点过不去,小家伙却挺过来了。她突然笑中带泪,觉得这一定是一种缘分,孩子就像点燃她新生活的一盏灯,把她连日晦暗的心情照亮了。

天气愈发冷了,不知谁遣人来送炭送得更勤了。想来是玄烨。可想起这个名字,她心里起初是温暖,接着越来越暖,暖到烧了起来,便是心痛了。

是日,来送炭的小太监动作分外笨拙些。一箩炭,足足放了一刻钟仍磨磨蹭蹭不肯离开。易欢本不欲催促,可这日午后,她分外困,所以想早早摒退这小太监,好生安歇。于是,她仔细踱了步子,走上前,轻拍小太监肩膀,“怎的耽搁这么久?可是遇上什么麻烦?”小太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她猜想是把他吓着了,于是轻声吩咐“若无事便退了吧。”

小太监谨慎低头转身,可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却觉得他擦肩的温度和力度是她所熟悉的。这一侧头,恰好遇到他也低着头微侧脸偷偷看她。可那可不就是玄烨嘛?!

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喜欢这同一个恶作剧么?扮小太监,到自己身边。她终于忍不住哑然失笑。她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笑了,玄烨也忘了有多久没见她笑过了。这无意中的一笑,仿佛忽然冰释了两人所有的隔阂,再一次心意相通。

玄烨走过来,牵住了易欢的手,易欢没有挣扎。玄烨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你说说,你都多少天没理朕了?”

易欢轻盈地淌下一滴泪,“你又何苦?明知没有结果,何苦非要结一颗果子?”

玄烨松开易欢的肩,却将她一双手握得更紧,目光逼视她,苦道:“你只见现实允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可是现实就是用来被逾越的。李易欢,你爱朕么?你还说你爱朕么?若爱一个人,就是为他去克服,去逾越。你就这样允许同我的感情被现实轻易打败。你不抗争。你就轻易放我走,你就轻易走掉。”玄烨不觉眼中含泪,他撑着不落下。

“你又怎知我没抗争过,你又怎知我的抗争不剧烈。可是结果,我们还是站在对岸的平行的两个人,我们都渡不过现实的河。我代表前明,你代表大清,我代表已经消亡的过去你是蒸蒸日上的今朝,我是失败者。你是让我变为失败者的人。是命运的洗牌,让我们处处作对。我离你越近,我们越要作对的。”

“为了我,忘了吧。当一个重生的人,没有过去的人”玄烨恳求道。

易欢长长淌着泪,可头脑依旧清醒,“那皇上又能为我逾越么?你愿意离开这座宫殿,放下江山,和我一起离开这段过去么?”

康熙两道眉紧紧蹙着,表情痛苦得如同散掉,“只要是朕能做的选择,朕全都选你。可有些选择,生来就不属于我,我没得选。”

易欢苦笑一声,“你让我忘,我可以忘,可身在这紫禁城,我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他们也在这里爱过,恨过,繁盛过,衰落了。只要在这里待一天,你要我怎么忘?又凭什么要我忘?”

易欢一把扯落玄烨的帽子,三下五除二又扯落他的外衣,“我不想看你再穿成这样,你是尊贵的皇上,莫要再为我降尊。我已不恨你。我们谁都不欠谁的。希望不仅我忘,我们一起忘掉曾经种种,谁都不要再怀念。回到初见那个中午之前。假装那天我行色匆匆,没有在赶往囚场的马车前驻足,假装你也不是那么关心民间疾苦的皇帝你也没有停下听我言论。假设我并不是一个吃货,京城第一饭店的饭菜丝毫不能让我为你停下脚步,假设你不会故意示弱,装作武功比我差的样子将我留下。。。”

“欢儿,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你若真想离开,大可以一走了之,何必说这么多,何必每一幕都历历在目,记得那么清楚。你分明是不想忘又何必让我忘?”

“你还不走么?不走我走”,易欢被看穿了心意,一时羞愤交加,跺了脚便要离开。

玄烨一把拉住她,“好,我答应你我去忘,可一下子忘不掉,我慢慢忘,行不行?”

易欢回头看他渴求的眼神,那近乎无赖似的无理取闹,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好软了语气,“好,那皇上先请回吧。”

皇上一见她情绪有松动,立马得寸进尺,“你不留宿,我自没有赖睡的道理。只是老规矩,我看你睡着再走。”

易欢知道再争辩也没有结果,再加上这日身子确实乏得厉害,于是便不管他要怎样,只管自己踱步回床,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一零八)

可真待躺到床上,易欢却又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睡不着。可一想到玄烨就坐在自己床前,一定又像往日一样深情满满地注视着自己,她又觉尴尬,不敢张开眼睛。

玄烨摒退了所有宫女太监,生怕有一点杂音吵醒易欢,以扰断他们来之不易的相处时间。想要这姗姗来迟的相逢能久一点,再久一点。都言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两个心知肚明、各揣心事的两个人,就这样忐忑而甜蜜地度过了一下午的时光。和初遇见一样,爱与痛的边缘。

直到天色暗下来,各自装不下去了,才有人打破了僵局。易欢缓缓睁开眼睛,玄烨却又慌乱闭上眼,然后假装睡意惺忪地醒来,道:“已经这么晚了么。”易欢看两人目前的处境,浑象初相遇却没挑明的少男少女的相处模式,又想到两人已算老夫老妻,便更觉好笑。恰好玄烨也想到一处,于是两人不自觉相视一笑。

玄烨抚着肚子说:“我是想回去的,不打扰你。可真是饿坏了,怕是一步都走不出去了。”

易欢忍笑道:“可我这小庙容不下大和尚,怕是没有合您胃口的饭菜。”

宫女青菱抢先冲进来,“备了,备了,早就备好了。”永乐斋诸宫人早已为皇上重至这一喜讯沸反盈天。

易欢怒视宫人们一眼,但很快又消了气,留下一句“不怕难吃便留下吧”便不再理他们。

由于准备时间不多,都是寻常小菜,可玄烨却似怎么都吃不够似的,总是空了饭碗待易欢来盛。易欢一时恍若隔世,之前几年,一直都是她吃着,他看着,如今却调了个,一时既甜蜜又怅然。

饭后,玄烨迟迟不肯走,易欢几次瞪视,玄烨只领不受。

最终,易欢只好说:“我这不是御膳房,只管一顿饭,皇上想蹭到下顿,是不可能了。”

玄烨嬉皮笑脸,“我正在忘你呢,放心。只是孩儿也是我的,你已经独自霸占这些日子今晚我想留下陪陪孩儿,总可以吧?”

易欢红了脸,想要争辩,可又说不出什么,撂下句“随你便”便独自上床歇息,留个后背给玄烨。

玄烨一一熄了灯,也轻俏地跃上床。见易欢未赶自己走,便将一双大手轻覆上她的小腹将她母子二人一并揽入怀中。

易欢浑身一阵激灵,这熟悉的温暖,时隔多日,竟仍能同她的想念重合。原来,自己还是一直在等他。谁也替代不了。

玄烨继续将身子也向她靠了靠,整个人贴上去,在她耳边轻喃:“欢儿,你身上怎的这么冷,看来今年的炭不够好啊。”

易欢兀自僵着身体,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玄烨却在继续摧毁她自认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你要知道,朕才是今冬最好的炭火,你却总将朕往别人炭盆里推。”

不觉间,易欢两行泪已濡湿被角,她也觉得周身寒冷,一回头滚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夜好梦。次日醒来,易欢照例促玄烨去上朝,玄烨照旧依依不舍地望着易欢晨起素净的动人脸庞,心里觉得千怜百爱都不够。

午后,一位太医来请脉。易欢一抬头,稍微一辨,便发现是易容的朱慈煊。易欢不解,“猪哥哥,医院?”

朱慈煊眉头一蹙,“太皇太后已经怀疑惠贵人的孕情了,找了探子从民间找郎中来瞧。那我只好想办法成为那个郎中了。”

易欢听了一笑,“大师兄,天下真是没有瞒得住你的事。只可惜太皇太后一番苦心谋划,又被你一个举动便搅黄了。”

(一零九)

可易欢的笑旋踵不见,脸上重新蒙上一层淡淡的哀愁,想起昨日同玄烨重拾的温暖,再想到自己马上要将孩子送给惠贵人做她跟玄烨爱的礼物,心中不免害怕未来的到来。恨不能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好教她趁孩子出生前的时日,再赖在他父子二人身边久一些。

朱慈煊看出她有心事,忙询问一番。易欢吞吞吐吐,说不出所以然。她想鼓起勇气同大师兄说作罢那个计划,可一想到此事已牵连众多,贸然停止定然损伤诸人。同时,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余生是否真能面对玄烨,仍未可知。于是又犹豫了,把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

之后几日,玄烨每天都来探易欢。易欢对他,虽然不复曾经的热情,但也不再明显抵触,只是放任他的温情与调皮笑闹,忍笑不答。同时,又在心里默默倒数还能与他相处的时光。

太皇太后召见院判大人,院判大人尽力锁住所有表情,不显露紧张情绪。

太皇太后却怡然自得,一双眼睛洞若观火,“丁大人,近来宫中个顶个的大事,便是两位嫔妃的孕事了吧?”

丁大人不敢多言,只谨慎回:“是。”

太皇太后继续不动声色,“这最重要之事,自然要最德高望重之人来做。未来半年,皇上和哀家的平安脉,大人暂寻他人来替你吧,大人就尽心负责两位未来小阿哥、小格格的一切事宜吧,不得有半点差池。”

丁大人吓得一头冷汗,太皇太后继续道:“哀家要见到这两位爱新觉罗家子孙健康平安出世。断不能有任何差池,你可明白?”

丁大人断断续续回:“太医院人才济济,奴才能混上院判一职,全仗太皇太后和皇上提拔,加上混了个倚老卖老罢了,太医院内比臣医术精进的后生不见得少,老臣断不敢将两位娘娘和皇子的安危同时系于己身啊。”

“哦,哀家说你配得上,你倒不敢了?就是说哀家看人的眼光不准了?”太皇太后责问。

“小的不敢”,丁大人继续瑟瑟发抖,“只是怕小人不才,蒙受太皇太后错爱。”

太皇太后愤然道:“哀家一把年纪了,还有多少活头,难道还要天天浪费时间听你们讲套话、废话么。”

丁大人更怕了,身子俯得更低了。太皇太后说:“大人不愿意同哀家说心里话,没关系,毕竟谁还没有个保留自己心情的时候呢。只是不说心里话可以,但若有什么苦衷,不妨讲来听听,哀家没准还能搭手帮大人一把呢。”

丁大人已有些语无伦次,“在太皇太后面前,小的不敢,不敢有苦衷,不敢。”

“不敢?那便是有咯?!”太皇太后一双眼虽未瞪视,却透出无限威仪,让丁大人瞬时觉得自己被洞穿,不敢保留任何秘密。

太皇太后语气舒缓了不少,继续循循善诱,“无论是前朝之人,还是后宫诸人,再或者夹于这两者之间的太医、侍卫、太监,为皇上、为江山付出青春,所以难免在其位谋其政,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补偿。所以,若是有把柄落在什么人手中,算不得紧要事,因为把柄的处置,最终还是要皇上裁度。所以,皇上对把柄的态度,要比把柄本身重要得多。哀家是没什么权力,可是偏偏皇上最重孝道,所以有些态度受老家伙影响倒是有的。”

丁大人冷汗滴答,不顾去拭,只是答:“下官明白,为官之道,只有一个主子。下官只效忠太皇太后与皇上,断不敢存二心。”

太皇太后面有欣慰之色,向丁大人远远伸出一只手,“大人站起身来说话吧。”

丁大人远远望着她只手,她明白,太皇太后要告诉他的是,她的手已为他备好,是拉他一把还是推他一把,便要看他自己的态度了。

那晚恰逢十五,月光透过纱窗照进屋来,即便不点灯,易欢仍能辨出玄烨脸部的轮廓。快三年了,从他们初识算得,他们认识快三年了。这三年时间,这张她最熟悉的脸,似乎又添几分凌厉英气,愈发俊了。而他熟睡的表情,在她这里,却一如既往的放松,像男孩一样天真。她看他额头,眼角,嘴唇,下巴,遥想它们布满皱纹的样子,一定依然好看。只是,自己到时还能看到么?

(一一零)

朦胧中,玄烨感到易欢的注视,也醒过来,忽地一把揽住易欢,柔声问:“可是小家伙又叨扰你了?”易欢心头哀愁,“不是,是我自己叨扰自己。”玄烨暖声道:“以后不要叨扰自己,就叨扰朕。”

易欢随口一答:“叨扰皇上的人太多了,我不想排队罢了。”

玄烨宠溺地一捏易欢的小鼻子,“年龄也不小了吧,还吃这无由的飞醋。别人叨扰,叫朕心烦意乱,你叨扰,叫朕心生欢喜。知道你需要朕,真好。”

易欢心里感动,嘴上却不以为然,“年龄也不小了吧,还说这骗人的漂亮话。”

玄烨就笑,易欢也浅笑。两人终究明白,美好的正是这份说不出的情愫,让他们在彼此面前可以永远不必长大。

院判大人正在给太皇太后请平安脉。太皇太后半眯着眼,懒懒地说:“丁大人,赶明儿起,依了哀家的话,不用再亲自给哀家和皇上请脉了。先安心照顾两位小皇子吧。”

“两位?”院判不禁再次凝起眉端,他上次明明把来龙去脉都同太皇太后讲了,她老人家怎得突然健忘了呢。

太皇太后睁开眼,瞧出了丁大人的心事,哑然失笑道:“大人。不然你要哀家怎样?当众拆穿两位嫔妃,然后以欺君之罪斩了她们,顺便痛失小重孙?而这一切,也都将成为爱新觉罗家的笑柄。解气是解气了,可哀家又有何收获呢?”

丁大人舒了一口气,“太皇太后仁慈明理,奴才佩服。”

太皇太后摒退了丁院判,太后近侍苏嬷嬷不禁担心“可这一个终究变不成两个啊?”

苏嬷嬷自幼跟着太皇太后,已有五十余载。尤其是太宗皇帝中年便憾然辞世后,她更伴随太皇太后度过提心吊胆的灰暗日子,她们早已在主仆关系之外生成一种更为稳固的亲情。所以,很多同皇上也不肯说的话,太皇太后只愿意同她讲。

太皇太后长吁一口气,将平日威仪的表情松懈开来,疲惫道:“哀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计谋,既然她们有,那我们便将计就计吧。”

苏嬷嬷一阵忧色,“她们那可是诡计,难不成太皇太后要纵容后宫这种不正之风?”

太皇太后眉色稍缓,“这李易欢,平日里,哀家怎么赶都赶不走,如今她自己要走了,哀家不敢惊扰她,免得她再后悔了呢。她既然要走,哀家也不为难她了,算她学会明事理了。至于这惠贵人,哀家也通过这件事看到了她与世无争之外的心机,以后提防着便是。”

苏嬷嬷复问:“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等孩子落地后,再对付惠贵人?”

太皇太后颇有深意地一笑,“惠贵人,哀家怕是动不得了。”

苏嬷嬷不解:“她区区一个贵人,父家在朝中也算不得肱骨,您贵为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笑着打断她:“这不敢动和不该动还是有差别的。皇后虽然恭谨乖巧,颇得哀家心意,只是这李易欢走了之后,便没有制约中宫之力。皇后还年轻,皇上对她也算颇有情分,如今又有皇子加持。这些本都不算什么,可是偏偏皇后父家太过强势,索额图这些年在朝中快要只手遮天,哀家万不能容他一家在后宫也一枝独秀了。这惠贵人,先撇开这次她动的歪心思,单从家世、样貌和圣上荣宠来讲,在这后宫之中,还是出类拔萃的,可以勉强与中宫一较。”

(一一一)

易容的朱慈煊照例为易欢请脉,易欢再三犹豫,终于鼓起勇气对朱慈煊说:“大师兄,前三个月若滑胎,是否也算平常?”

朱慈煊心内一惊,问道:“确实如此,可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易欢支吾着讲不出。

朱慈煊叹道:“我就说紫禁城这地方有些魔障,你素来性子直爽,活得简单,可来这里之后,越来越纠结了,怎么说点啥都吞吞吐吐了。”

易欢终于说出口:“这孩子我想自己养,怕是不能给惠贵人了。”

朱慈煊大惊失色,“你要带孩子出宫?”

易欢脸一微红,小声道:“出不出,再说。”

朱慈煊一颗心沉没到底,“欢妹,到现在你还不知帝王无情吗,竟还要在这里浪掷青春。怕是康熙对你一点点好,便又可让你回暖,可莫要忘了他如何让你一次次寒心。”

易欢轻轻垂下头,一言不发,她知道如今猪哥哥已不爱她,所以他所说完全没有私心,只是真心为她考量。

朱慈煊见易欢为难的表情,心中又有不忍,“终究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能替你做主。你今晚你想一想,明天跟我说答案。其他的,我来安排。”

当晚,易欢破例为玄烨做了一桌子菜,厨艺一如既往的差。玄烨一本正经地吃着,却憋不住笑。“欢儿,朕喜欢的是你秉性不移,不为谁改变自己。可有些东西,能改进还是要改进的。”

易欢假装生气,收了碗筷,“不爱吃,我收了便是。”

玄烨忙阻拦,“别,朕吃的是心意,是欢儿的心意。”

易欢却心不在焉,依然没有停下手头事,把碗筷收拾干净,“还是别吃了。你陪我说会话吧。”

玄烨便依言不吃了,拉着易欢的手走到床头,帮易欢解了棉衣,把身材已略显腴态的她轻轻裹在被子里,然后在她背后垫了暖垫,轻轻放她倚过去,“你呀,一讲一定又要讲半天的,包好了慢慢讲”,说着将自己温暖的手掌整个覆上她的小手,“讲多久,朕都爱听。”

易欢湿了眼眶,却仍装作若无其事,“有了孩子后,常常想人生无常。想起丽妃娘娘,臣妾也未必不会离开皇上。”

虽然明知只是假设,玄烨心中仍一阵绞痛,“不会的”,玄烨坚决地打断她。

她将手轻轻抽离他的手掌,继而覆上他的,柔声说:“你听我讲完。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希望你把我忘得干净,永远都不要怀念。”

玄烨已有些泪目,他不知易欢这些话是随口一说还是特有所指,“如果换过来讲,若是朕先离开你,你就能保证一点都不想起么?”

易欢忙用纤纤玉指掩了他嘴不让他说,“皇上乃天下所倚,和我不一样,可不能拿这个玩笑。”

“陷入爱情里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红男绿女,君王百姓,谁又逃得了一张情网。”

易欢仍不放弃自己的立场,“可怀念是自私的。因为先离开的人,总希望留下的那一个过得好。如果他还在怀念,便不足以慰离去之人的最后愿望了。”

玄烨见她越扯越远,只得熄了灯,自己也钻进被子,止住了她的话题,“好了好了,只要你不离开,我也不离开,管他别人会如何应对呢。”

易欢思考了一夜,都没有思绪,只是当朱慈煊再次出现时,她又猛然下了决心,“大师兄,我不走了。以后再遇何痛何伤,都算我的。”

朱慈煊沉默良久,终于抬头,在易欢肩头轻拍,“你选择勇敢做自己,我替你开心”便离开了。

(一一二)

惠贵人寝宫,朱慈煊谨声致歉,“我们已经安排了一场完美的滑胎事件,这些贵人尽可放心。”

“完美?”惠贵人哭得梨花带雨,声音颤抖地说“孩子都没有了,何谈完美?”

朱慈煊低下头,“我们真的很抱歉,只是事出突然,实在对不住贵人了。不过说来,贵人终究也没损失,皇上和太皇太后也会念得您有喜一场的辛劳。”

惠贵人别过脸,“什么都别说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任何一个。”

朱慈煊心内一阵愧疚,只得更加周密地安排惠贵人小产一事,以免有任何遗漏再给惠贵人节外生枝。

易欢同康熙又过了三日好时光。那日,心情大好的她到御花园走走,却见了不干不净的一幕:几个小太监将一个宫女投入湖中,待易欢找人施救,宫女已经断了气。易欢怒问缘由,小太监瑟瑟发抖,“小主息怒,奴才只是奉命办事,实在是没得选啊。”

“奉命?奉什么命?”易欢怒目圆瞪。

太监继续忧惧交加地回“怪只能怪这丫头的胞兄是明珠谷乱党了。前些日子,又抓了十余个乱党。皇上也是怕乱党在宫中有暗线,那样江山都岌岌可危了。顺藤摸瓜地查了一通,这毕竟是胞兄,也算不得冤枉了,还有多么宫娥、太监因为堂兄弟赴死了呢。”

易欢一时站不稳,随意摒了小太监们退下。便长面湖岸,默默不语。

她已忘了孕况,在风中不知立了几个时辰,默默不语。直到出诊归来的朱慈煊经过湖边,他也在易欢身边停下,默然不语。易欢一抬头,轻呼“肖太医”。肖太医正是朱慈煊易容之后的身份。

四下张望发现无人,又耳听八方确实没人埋伏,易欢才敢张口“大师兄,近几日宫娥太监受明珠谷之人牵连之事你可曾听闻?”

朱慈煊神色一动,但又旋即装作无事,“明珠谷跟我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易欢长久盯着他,又低头看自己湖中的影子,“你骗人。我们都在骗人。说是不在乎,可我们这一生注定与明珠谷休戚相关了。”

朱慈煊似是被说中了心事,叹了一口气,“那又怎样,我们谁都救不了它。”易欢复问:“你可觉得皇上这次做得太绝了?”

朱慈煊神色严肃,“被推上帝位的那天,他便身不由己了吧。宁可错杀,不可放任漏网之鱼。想来残忍,可再想也想的通。只能说,帝王之家与我们生来有分别。”

易欢轻微点了头,明白只要明珠谷在一天,只要自己在这宫墙内待一天,这种矛盾将永远挥之不去。心里默默又做了决计。

身后一个莽撞的小太监打破了二人的沉思。“肖太医您快去看看吧,惠贵人,贵人她自尽了。”

朱慈煊想也未想,急忙向惠贵人寝宫奔去,易欢亦缓步跟随。待易欢赶到,朱慈煊已将惠贵人从濒死边缘抢了回来,惠贵人虚弱地张开双眼,眼角又迅疾滑下泪珠。

在此时,太皇太后和皇上也应声赶到。太皇太后心疼地握着惠贵人的手,关切道:“哀家已经听闻了孩子的事,你可要节哀,皇上和你都年轻今后终究机会多得是。”

听太皇太后这么一安慰,惠贵人泪水流得更深了。易欢见了心里都有所不忍。

易欢又长长望了玄烨一眼,然后心里升起无限爱意。可是想起今天湖边所见加上惠贵人目前的惨状,心里彻底改了主意。她走上前,轻轻捏住惠贵人手腕,若有所思,然后说:“嫔妾也只是略通医术,可怎么觉得孩子还有救。肖太医。您快来诊诊看。”

朱慈煊吃惊地望着易欢,但他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是要以放弃自己保全惠贵人。于是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诊脉,然后说:“确实有救,只是恐怕要吃好些苦头才能保住孩子。”

玄烨表情转喜,“太医不妨一试,母子平安就好。”

朱慈煊微微点头。易欢看了一眼玄烨,他此刻的喜悦是那么没心没肺,他并不知道她为此失去了什么。

(一一三)

太皇太后不喜屋内这种真真假假的氛围,笑道:“那咱们便回了吧,让贵人好生休息。”太皇太后一发话,众人一瞬收了悲戚或浅笑的表情,立马散了。易欢上前握住惠贵人的手,什么都没说,但教她放心。走回去的一路,她觉得分外长,不知是因身子重了还是心情郁结。朱慈煊只一句:“可不能再变咯”,易欢一时想哭又想笑,她知道自己一贯的犹豫给自己和旁人带去多少麻烦,所以又紧了紧决心,要自己彻底告别这叠加的矛盾。那晚,她早早报恙,闭了房门,不见玄烨。她忖度,即便自己把孩儿无虞渡给惠贵人,对于玄烨而言,终究是两个孩儿变作一个,终究令他痛心疾首。她忆起之前两次玄烨痛失两子的表现,她心里如此不忍。玄烨一听闻她抱恙,不论真假,立马焦躁起来。跑到易欢寝殿前来回踱步。不忍心打扰,可也不能够离去。易欢倚于帘边,他每一步都尽收眼底。如今自己只是抱恙,他都担心成这个样子,那若他日自己真将孩儿托给惠贵人无故失踪,他岂不更失神。她明白,有时折磨一个人的,往往不是丑恶,而是美好。失去美好的东西,比遇见丑恶更能击溃一个人。许是自己在他心里过于美好,才让他如此患得患失。如果自己没那么好,也许他之后便不会那么痛苦地留恋了。眼见玄烨在渐深的夜里淡下去,易欢心想,再这样下去,他真得受了风寒。所以传唤宫女将他请了进来。玄烨一进门,想冲到易欢床前,仔细探视她哪里不舒服。可又觉自己浑身凉透了,怕把寒气过给她。所以,他又僵立原地,只是眉目传情。易欢见了他,真想冲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将他彻底暖转过来。可她又狠了狠心,说好了要走的人,还空余这些柔情给人家干什么。玄烨询问她身体,她低声答:“臣妾身体无恙,只是有些心事。”玄烨觉得身子暖转了些,走近坐下,拉过易欢的手“还有什么心事不能跟朕说的么?”易欢试探地问:“生育是女人的一个大关口,假若我母子二人有何不测,皇上也得顺应天命,节哀可好?”玄烨怒斥“不要再讲这些胡话,谁都可能过不去,欢儿不会。欢儿是走过江湖的奇女子,可没那么娇气。孩儿像妈,一定更坚强勇敢。”易欢见他走心的表情,更加担心他未来承受不住,于是狠心道:“只是有一事,臣妾必须像皇上坦白。”玄烨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你我两个,还有什么坦白不坦白。”易欢似是下了决心,抬起头,一字一顿,“孩子不是皇上的。”

(一一四)

玄烨先是凄惨一笑,继而满脸严肃,“你若是要走,便走掉好了,不要扯这种谎话来敷衍朕。”

易欢见他虽然不信,却目有痛色,更加明白自己若凭空离开,便留下痛苦孤独的他夜夜徘徊。所以她只能继续将戏做真。

她咽下心痛,故作理智说:“可你不知当时你伤我多深,是猪哥哥将我从那不见光的深牢大狱中捞出来。我怕我不能爱上他,怕不能彻底忘记你,所以只有强迫自己先与他生成某种联系,再图以后。”

若她说她爱猪哥哥,他一定确定她在扯谎。可如今她的说辞是,她因为怕忘不了自己而一时酿错,他倒觉有三分真实了。

那一瞬,他的心好痛,仿佛有人拿着锈钝了的小刀片横着切他的心,却怎么都切不动。但随即他又开始劝自己,一定是欢儿骗他的。可如今两人修好数日,岁月静好,又实在不明她又为何在这时扯谎。

他的身体已难以承受沉重的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易欢终于得逞了,她终于看到了他信服的模样。可是怎么心却更痛了呢。

易欢继续道:“皇上曾负过我,我这也负了皇上。如果可算两讫的话。。。”

两讫?玄烨在心底苦笑一声。皇祖母和皇家列祖列宗,抵死维护的,不过是爱新觉罗家枝繁叶茂,血统纯正。因为皇子皇孙不同于民间,他们不仅是家事,也兹国体。如今,却因两人的小情小爱、相爱相杀闹出这种笑话。

他明白自己心中对她千怜百爱,可是此刻,他只无力地说了一句:“李易欢,你太不懂事儿了。”

易欢决意咽下这委屈,继续做戏道:“臣妾有负皇上宠爱。但就当时情形来说,臣妾不后悔。”

这最后三个字,仿佛不是砸在玄烨心头,而是瓢泼到爱新觉罗家的脸面上来,玄烨一时失神,扬起手便是一个耳光给了易欢。在快触及她脸颊时,他明显回过神,收了力,所以打在易欢脸上并不重。可无论轻重,这个举动本身,也终于将两人刚刚修复的脆弱感情打得七零八落了。

易欢抚着微热的脸颊,突然笑了。这样的结果也很好罢,都要分别了,她希望他对自己坏一点,再坏一点,来抵消她心中对他的留恋。自己对他也要狠心一些,让他想都不愿想起自己。

她没有垂泪,只是冷冷说:“既这样,皇上便走吧。收好您高贵的尊严,再不要来探这**。”

玄烨想再宽慰易欢,可见易欢收回目光,冷冷卧床,拉上寝帘,实在不想给他什么余地。

寝帘终于重重合上了。两人留给对方的脸,都是一张迅疾合上的脸。

可是心,真的能就此合上么?

(一一五)

次日湖边,朱慈煊询:“何时送你出宫?”

易欢想立马应允,可看这紫禁城一砖一瓦,一湖一树,又是亲切入骨。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曾留下她和玄烨相爱的证据。如今,风吹过,岁月流过,可那些痕迹,分明还在,什么都带不走。

朱慈煊见她泪盈于睫,叹了一口气“所以说嘛,触景生情,你只要在这里一天,逃不掉的。”

易欢试图收敛悲伤情绪,木然道:“我若出去了,孩子怎么给惠贵人?”

朱慈煊说:“在宫外生了,我用轻功带进来送给她。宫内太医、嬷嬷人多口杂,总归是信不过的。而且我总觉得最近计划似是败露了,太医署怪怪的。”

易欢喃喃道:“终究是不告而别。每次都想来一次最完美的告别,可既是告别,又何来圆满呢?索性不如不告,直接走掉好了。”

朱慈煊沉重地点头,“好,今明两天,你收拾妥当。后天天亮前,我们便离开。”易欢不做声,算是答应了。

当晚,易欢什么都没收拾,因为她不想带走这里的一分一毫。这冰冷的紫禁城,这曾让她倍感温暖的紫禁城,因为一个人。可它终究是被冰冷的皇权冻住的冰窖,不是哪一个人或哪一段微弱的感情就能暖透的。

她立在窗棂边,最后一次透过这个角度看月亮。之前,在他不来的每个夜晚,她总是这样在盯着月亮发呆。离开后,她不能在这样发呆了。她也不会再为谁发呆了。

蓦然,一抹熟悉的剪影映入眼帘,是玄烨在窗外徘徊的身影。

她打开门,也不知为何。但他似乎没有进来的打算,久久徘徊。她便不再理会,独自回屋了。

过了良久,玄烨才进来了,远远看着易欢。两人都不语。

他不想问她那天的话是真是假,也不想讨论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什么都不想说,只问了一句“有酒么?”

她想起她窖存的十坛山葡萄酒,她一直在等它们入味,好樽樽灌注到他口中。可待真入味了,她又不能给了,因为怕她离开后,留下这酒便是留下无尽念想给他。所以她原本打算将那十坛酒随同他们隐秘的爱情一同悄悄沉没,不为人知。

可如今,他张口问她要了。

那她便没有不给的道理。

她小心翼翼取出两坛,一坛递给他,一坛捧在自己怀中。

“没有酒杯?”玄烨问。

“不用了”,易欢说罢,拔了酒塞,便往嘴里倒。

玄烨忙抢过酒坛,“仔细伤着孩儿。”

易欢倔强地扭头看他,“不是你的。”

玄烨手攥得生疼,红着眼眶说:“你还乱讲?!”

易欢回过头,不答话,轻轻抿了一口酒,怎么不似往日香甜,竟这么苦。她简直要流下泪来,她心想,怎能苦到这田地,让人直想哭。

可她也想到孩儿,于是放下酒坛。还好,她是喝一口便要醉的,只这一口,她便熏熏然,不必再喝第二口了,也不必再伤孩儿了。

玄烨也不再理会她了,昂起头将自己的一坛喝光。这时,他已经眼前虚晃,天旋地转,可他仍虚虚地抢过易欢的那一坛,踉跄说:“我来喝,我替你娘家喝”,又咕咚咕咚进去一坛。易欢抢回坛子一看,竟空了,心生懊恼。她也想再尝一口这美酒的味道,虽然她如此不胜酒力。可如今,酒没了,也只有玄烨嘴角还挂着几滴,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毫不犹豫地舔净了他唇上的残酒浆。半晕半醒的玄烨一下被点燃了,向易欢烧过来。易欢是有意识的,可她感谢这醉意,可以让她装作全醉了,可以让她傻下去,于是她欣然回应着他。

易欢再次醒来时,天色已快亮了。玄烨躺在她身旁,酒意的红晕还未从他脸上尽褪。她却已完全醒过酒来了。刚才的一幕幕,她似是记不全了,又似乎忆起些什么。于是,双颊比醉酒还红了。

她一直盯着他看,她想,能做这个先醒过来的人真好,做先离开的人也真好。她忍着泪没哭,却看到梦中的玄烨流泪了。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许愿瓶,滴滴答答接起他的泪水,不过十余滴。这是爱情之泪?还是命运之泪?还是为天下苍生而流?她不知道。她只想带着他的泪珠,走到世界哪个角落,怀揣他的泪,看到世界的景象,他是一位好皇帝。

(一一六)

趁着天色未亮,易欢匆匆瞥了沉睡中的玄烨一眼。一眼又一眼。最后忍不住回头,轻轻伏在他胸前,想记住他的气息和温度。

说是什么都不要留下,什么也不带走。是不可能的。临出门前,还是裹走了他的扇子。这扇柄是他日日摩挲过的,有了它,一如牵他的手。

她急急找到朱慈煊,商讨出城之事。朱慈煊问:“不是明日才走么?怎得这么着急?”

“到一个地方,要慢慢适应。可离开一个地方,要快。”易欢面容无澜。

“你的衣饰器具,这就收拾妥当了?”朱慈煊又问。

“若要带,什么都想带。索性不烦挑选了,都扔下吧。”

“也好”,朱慈煊沉沉道。

可易欢旋踵离开,又想,她什么也不带走,让永乐斋原模原样维持着,岂不是更教玄烨睹物思情么。于是她回头跟朱慈煊说:“猪哥哥,能最后帮我一次忙么?”

朱慈煊笑着说:“你和我,还谈什么帮不帮忙。”

易欢顿了一顿才说:“皇上现在还在永乐斋,待会他离开后,宫女、太监待会都去领月俸,都不在屋里。你可以帮我把永乐斋烧了么?我不想徒留伤感回忆给他。”

朱慈煊犹豫好久,始终没有答应易欢。可一抬头瞥见她那双如死灰般失落的眼睛里那星点期待,又不忍心拒绝。于是说:“好,你先出城,我一会出去跟你汇合。”

易欢沉重地点了头。

朱慈煊眼见皇上面有急色地离开,向上朝的方向走去,又见宫女太监们面露喜色地离开,他才拿出明珠谷秘制的助燃油将整个屋宇泼洒个遍,一点火,便以轻功从树丛密集处奔向城门,继而从侧门墙头处跃出,看到城门外的易欢。此时,城门侍卫早已大乱,又要救火又要抓刺客。城门将领当天恰好不在,大家瞬间乱作一锅粥。朱慈煊眼睁睁望着易欢,却不敢唤她,只怕引起城门守卫注意。只得贴着墙根缓步朝易欢摸索而去,待近了,好迅疾拉她离去。

易欢左等右盼不见朱慈煊来,寻思到城门张望一下。还未行至城门,便听侍卫惊慌道:“封锁城门,先去救火,皇上被困火海了。”

易欢腿一软,几次试着支撑还是站不稳。她轻轻扶着腹部,强命自己站稳,最终无力地斜倚城墙,一时心里空了似的。虚弱之中,她感觉腹中一阵踢痛,小家伙狠狠踹了她一脚。她心如绞痛,抚着腹部说:“你也担心父亲是不是,我们一起去救他”,说罢强攒气力向城门内奔去。见状追来的朱慈煊也听到这个消息,一时心内惊骇。但他仍及时拉住易欢,呼吸紧张但声音平静道:“我亲眼见皇上走开的,所以未必是真,你不要冲动”。

泪水早已弥漫双眼,易欢已经看不清朱慈煊的脸只是低吼道:“你放开我。”

朱慈煊继续试图理智分析:“皇上贵为天子,福大命大,不会身殒一场寻常火灾,而且宫人众多,都会舍身救主,一定没事的。你去了,也于事无补,不过徒增嫌疑罢了。”

易欢哭腔连绵,“你放开我,猪哥哥,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去。”说着竟六神无主地跪下了。

朱慈煊见状,只得无力地松开手,任凭她去。城门已关上大半,易欢好不容易赶了过去。朱慈煊见她蹒跚步履,不觉心疼,于是也追了过去。

城门关上的瞬间,易欢推开了朱慈煊,城门轰隆一声,将两人隔在城门内外。她在最后一丝门缝里给他递了口型,说:“不要追来。”

她知道,城门一关,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们小两口要共同面对的事情。今生已欠朱慈煊太多,不能再拖累他了。

易欢发动轻功。向永乐斋奔去。她心知有孕在身,不宜用轻功。她直觉筋脉尽疼,似乎寸步难行,但足下仍加力疾奔。

收起回

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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